老人将她的手甩开,有些不在意:
“这般紧张做什么?”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飘在空中,看见自己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个像梦魇般缠绕了她许多时的名字:
“另外一个……是不是叫秣枝?”
许牧本来想低头喝口酒,谁知道自己领子被人一扯,一口酒呛出来大半,许是已经喝醉了,他没有将白荮的失态放在心上,只是点了点头,甚至还带了些骄傲:
“自然。”
白荮只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尖锐地嘶吼
——果然是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
秣枝这个名字,她许久前就知道了。女孩子对自己钦慕的人身边的人总是格外敏感,何况还是个会费心思的对象。
几乎是知道秦沭名字的下一刻,她就知道了那个冷峻站在秦沭身边的姑娘的名字,并将她牢牢刻在心里。
她颤抖地伸出一只手,一下扣住了许牧的手腕:
“她凭什么?不是只能活一个吗,为什么她可以叫老阁主破例?”
许牧这次抢在白荮前面将杯子里的酒喝完了,他看着白荮,露出了看白痴的目光。
“你们这些小姑娘真奇怪,不是都迷了眼睛似的喜欢秦沭吗,怎么这时候又不判着他的好?”
白荮这时候还没反应过来许牧话里的意思,不过许牧也很贴心地没叫她想上什么时间,紧接着开口:
“若是没有秣枝,只怕秦沭是出不来的。”
白荮只觉得从天上掉下根木棍砸在她脑袋上,叫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可能?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秦沭是影阁除了老阁主武功最强的,甚至有可能比老阁主还强,怎么会输给秣枝。
——难道,是他不忍心对秣枝下手?
白荮只觉得心里一片苦涩,她瞧见许牧看自己的眼光里除了鄙夷,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她心思何其通透,自然知道这同情和鄙夷来自何处,有这般生死相依在前,其他任何人的爱慕和猜测都是一种愚蠢的独舞和孤芳自赏。
她赢不了秣枝,或许一辈子都赢不了,命该如此。
她站在廊间,看着从天井渗下来的缕缕阳光,深深地吸了口气。
可她从来不信命,之前也没人能想过秣枝还活着的时候秦沭身边可能站着别人,然而现在她不也做到了。
她冷冷地笑了下,没忘记许牧那目光是如何刺痛自己的,也没忘记许牧倒在血泊中看向自己不可置信的双眼。
——她拼命地出任务,往上爬,终于有次在许牧被别人杀死前有资格和许牧出同一趟任务,然后从后面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她要将这个秘密独自埋葬。
——她要将别人的鄙夷和羞辱,尽数还回。
——她要靠自己破开一条路,走到他身边。
白荮眯了眯眼睛,感受阳光在她黑色的长袍流转徜徉,满意地抬头走了出去。
可惜几年前的那个夜晚,还很稚嫩的少女因为受不了老人浑浊眼睛里嘲笑和同情,掩面离去,没能问道最后。
可惜那个故事的最后,随着许牧的死,在野无人知晓。
或许只剩下秦阁主一个人,还会因此在雨夜中惊醒。
——那次少阁主的拼杀,确实破例活了两个。
——活的自然是秦沭和秣枝。
这些白荮都知道,可她不知道的是
——活了两个,不是她想象的那般,少年情窦初开对着日日陪在身边的女孩下不了手,苦苦哀求换了出路。
——从孩啼岭爬出来的时候,秦沭已经昏迷不省人事。
——秣枝背着他,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到老阁主的面前说
——要么闹剧到此为止,要么,他死。
在这之前,老阁主疼的很明显,偏爱的也很明显,明显到影阁所有人都知道谁会赢,因此对这个可爱而冷漠的小姑娘,抱有无限同情。
许牧的那抹骄傲,从来不是对秦沭的,而是对秣枝,对他没机会见过的秣首领。
或许在白荮这一批影阁杀手心里,对秣枝尊重大于敬畏,因为她不过是阁主的心头好,是前一任的首领。
然而在白荮的上一批甚至上几批,那些在影阁活了十几年几十年的杀手心里,对秣枝敬畏远大于尊重,因为老阁主尽管有偏爱也不得不退让,因为她手里的刀,比很多话都有道理。
无论是白荮还是若歌,甚至是穆九卿都有意无意地觉得,秣枝的地位很大程度来源秦沭的宠爱和资历的积累。
影阁现在活着的杀手中,已经很少活得够长,长到可以看清事情的全貌。
秣枝,绝不只是什么普通的侍从或者影子,她是半边影阁。
因此,她走,无人敢拦;她回,无人敢言。
或许这种认知,只存在在秦沭一个人脑海里。
因此他宠爱,因此他宽容。
然而影阁的半边天躺在客栈的床板上,刚刚苏醒,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叫那马车载满了货碾了一遍。
她不知道,还有比江离渊更大的麻烦等着她。
她揉了揉眼睛,看着鹅黄的窗帘,奋力撑起身体。
正巧宋清河带着洗好的手帕走进来,瞧见她,露出抹笑:
“你,你醒啦!”
秣枝还觉得脑子有些发胀,没发觉宋清河脸上僵硬的笑或者不自然,也没注意到一向细声细气说话的宋清河怎么今日这般大声。
她只是木讷地点点头,任由宋清河捏着手帕在自己脸上胡**搓。
宋清河瞧着秣枝眼睛里的迷茫一点点散去,只觉得心情越来越沉重。
楼下十七看着桌山两个瘪瘪的包袱,想来想去还是没忍住走到顾榭身边。
一旁靠着门的云归有意看了顾榭一眼,又将头扭了过去。
“少爷,我们真的要走吗?”
顾榭摸了摸手腕间的红绫,点了点头。
宋清河那一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正正巧巧让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好像是有意说给顾榭他们听的似的。
“十七,动作快些,我不想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