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了一条路
——大吵一架，然后离开。
——然而他才刚刚发现，自己喜欢面前的姑娘。
顾榭不是个一无所知的傻小子，他不是没被人喜欢过，自然也懂得什么是喜欢。
只是先前喜欢他的赏了他天下最毒的毒药，一路驱赶。
他便不再敢去尝试喜欢，甚至是试探喜欢。
然而今日，当他晕晕乎乎地从梦中醒来，后知后觉地从记忆中最后的片段里意识到自己喜欢秣枝，他就已经面临残酷的现实。
他需要离开，而且需要以不知图报、贪得无厌的方式离开。
他有些凄然地笑了下，没注意到秣枝眼里一闪而过的异色。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秣枝接下来的话噎住了：
“因为有落差，所以你更加难受，甚至是无奈、愤怒、愧疚。”
顾榭认命般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没什么心思能瞒过秣枝，尽管她对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
秣枝背对着顾榭站在他身前，看似出神地望着天上一轮弯月，瞧见它被灰黑色的云彩遮住弯角，忽然眼神一凝。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还是从前的那个我，不管是白公子还是江离渊，只要来，都会死。”
她转头，勾了勾嘴角：
“所以，也并不需要你。”
顾榭一愣，瞧见秣枝半隐半现地站在自己面前，好像和黑暗融为一体，又好像那轮当空的弯月银光皎皎。
他对秣枝其实也并不了解，最多的还是从云归那里听说的关于影阁的种种传闻。他并没有私下冲谁打听秣枝的来历，觉得这样实属冒犯。
因此到现在他也只知道秣枝原来是影阁的一名杀手，因为一些原因而离开。
他忽然有种特别的感觉，觉得这地方或许不是因为偏僻而被秣枝选中作为二人谈话的地点。
他一向是个很聪慧的人，当然这些天他也意识到残酷的现实，他根本说不过秣枝，因此这时候他并没有多嘴去评价什么，因为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是对氛围的破坏。
秣枝瞧见顾榭甚至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轮椅上，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至少姿态上表现出愿意多听自己啰嗦几句。
她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没发觉袖子里握拳的手已经抖得不行。
——这里当然不是什么荒山野岭，不是哪个土匪头子的山寨。
——这里是顾家老宅。
“这么些天，你也应该知道我以前是影阁的杀手，甚至是一名很不错的杀手。”
秣枝低头瞧着半破的蛛网飘到自己衣服上，带着厚重的灰尘和腐败的枯叶。
顾榭瞧着她娇黄的外袍被石桌弄得脏兮兮的，不由得皱了下眉。
他这才发现秣枝藏在身后的手颤抖得厉害，带着说话的语调都有些微微上扬。
只是自己之前一心想着离开的事情，而没有注意到这些。
顾榭对自己的迟钝有些懊恼，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冷漠。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一紧，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摆。
“影阁为了选少阁主，会设孩啼岭。只有我和秦沭活着出来。秦沭你应该知道，就现在的阁主。”
顾榭微微点点头，自然没有错过秦沭这个名字。
自从他们到碎叶城，已经不止一个人在他耳边说这位影阁新任阁主有多么宠爱秣枝，两个人是多么相配。
他自然记得那次去林香楼周围人探究的眼神，都在谴责他的突兀和苍白。
他至今知道的关于秣枝的每一点，都和秦沭有关。
他忽然有股脱力感，觉得自己当真有些可笑。
“只是老阁主似乎很喜欢秦沭，而我又活着出来了，这一下子就有些难办。”
顾榭闻言只觉得身上一冷，他在这短短一句话里读出说不尽的杀气和阴冷。他自然不相信影阁这种地方存在什么慈爱，也知道这计划之外的变数有多么难存活。
“我同阁主说，我要当秦沭的影子，守着他、护着他。”
“从那之后，很多人都教导我，要保护秦沭，这是我的责任。”
顾榭只觉得眉间一片酸涩，他酝酿了很久，终于将那些不必要的、甚至看起来有些懦弱的哀伤和悲凉尽数隐藏，缓缓开口：
“听他们说，你做的很好。”
秣枝笑着点点头：
“当然。”
“那……怎么忽然走了？”
许是没猜到顾榭会自己问出这句话，或许连顾榭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两人都是一愣，倒是秣枝先反应过来，不在乎地笑笑：
“因为没保护好。”
顾榭只觉得眼皮一跳，忽然有种要遁地逃走的冲动。他忽然不想听下去了，甚至觉得几个时辰前固执的自己有些该死。
“就在这里，不知道哪里出来的暗标打中他，而我完全没有察觉。”
秣枝说完，忽然感觉心头一松，像是有什么龌龊的不能言的阴影悄然离去。
顾榭则截然不同，他在听到真相的一瞬间察觉到一种寂灭和悲怆，是一个人骄傲被打碎的绝望。
他忽然有些懊恼，自己不应该固执。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狠心，没想到秣枝会比他更加决绝，而自己的那些手段或者心思，顷刻间就变成了孩子之间玩闹的把戏。
他只感觉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秣枝是如何一个人推着他一步步走进这座庭院，如何颤抖着走进这边阴影，如何一个人感受这满园的寂静。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压在秣枝心头无法搬离的大山。
他忽然有些自责。
“你睡着的时候，我推着椅子站在门口，只觉得又气又恼。可是我又想，要是我不亲自走进来同你看，必然说服不了你的。”
“顾榭，回去之后，你可要哄哄我，买一袋子糖糕就行。”
顾榭觉得自己这个人算是已经被秣枝摸透了，三言两语就叫自己丢盔弃甲，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忽然发现自己之前想了许久准备好的措辞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又或许，在自己几个时辰前愣神的那一瞬间，自己就已经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