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娘们看什么，还不把小爷房间让出来？”
在秣枝印象里，管自己叫小爷的只有云归一个人，她一直也觉得就云归那种潇洒自如无拘无束的自称一声小爷才没有什么违和感。
见秣枝没有说话，酒鬼本来就被酒熏得通红的脸更加红，将顾榭推到一边，梗着脖子冲秣枝含糊不清地嚷嚷：
“你知道小爷是谁吗，我爹是这碎叶城的三品大员，还不赶紧滚开。”
顾榭听着那酒鬼的话微微皱眉，倒不是说真被这醉鬼的身份吓到了，毕竟秣枝在这城里带他们认识的不是影阁高手就是殿下公子，这醉鬼三品官的爹实在没什么值得放在眼里的，只是没人能和一个喝醉的酒鬼讲清道理，也没必要在这里为了一间客栈同人动手。
他其实这些年什么地方没睡过，对这些东西早已无所谓，也知道秣枝是舍不得他受委屈，便要开口劝秣枝。
顾榭刚抬头，却看见秣枝“扑哧”一笑，愣住了。
在顾榭看来，这种情况就算秣枝不恼火，也不是应该笑出声的时候。他愣了一下，不过还是没有开口。
他信任秣枝的所有举动，一向如此。
秣枝笑完，很是乖巧地往旁边站了些，又转头冲客栈老板说：
“让给他。”
老板本来是觉得应当叫姑娘住好些的，只是这酒鬼最是难缠，这人他也认识，仗着自己有个好爹，每日在外头鬼混，又喜欢跑到荒郊野岭打猎，每每城门进不去就赖在他这客栈里。
他略带歉意地冲秣枝笑笑，又白了那醉鬼一眼。
那醉鬼觉得面前的姑娘也是被自己的身份吓到了，很是得意，转身的时候还特意用屁股挤了下秣枝。
顾榭抬头就看见秣枝翘起的嘴角，觉得今日秣枝性子有些奇怪，笑着问她：
“你笑什么？”
秣枝瞧着酒鬼的背影一晃一晃地消失在楼梯尽头，转头冲顾榭说：
“我今日一个人坐在顾家老宅，就你还没醒的时候便在想，究竟你活成什么样，我会开心，会满足，刚刚忽然发现，就这样就不错。”
顾榭没想到秣枝笑是因为自己，又有些不明白：
“活成什么样？”
秣枝指了指楼梯，顾榭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想着那醉鬼邋遢的模样和一张绝对称不上俊俏的脸，又想到他一口一个小爷和三句不离的爹，觉得自己是万万活不成那副模样的。
他又觉得秣枝的语气里带着些向往和遗憾，不像是开玩笑的语气，因此也没反驳，只是问了句：
“这样？”
秣枝自然瞧见顾榭有些扭曲的表情，不由得笑弯了腰。
顾榭忽然觉得秣枝身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对自己的悲凉。
“笑？”
秣枝知道顾榭这个人不能逗狠，弯着眼睛冲他点头：
“就他那样，我觉得很好。”
顾榭也不恼，将脑袋靠在椅背上抬着下巴问秣枝：
“哪里好？”
“我之前一直想的是当个万人钦慕的翩翩公子，又或者当个武功盖世的绝世高手，但总觉得不尽我意，直到看见他我才知道，就这样就很好。”
顾榭愣了一下，聪明如他，几乎已经猜到秣枝话里的意思。
“顾榭，我希望有一日，你也能仗势欺人，也能放浪形骸，能尽情畅饮，能随意骂街，将你认为挡路的推开，将你觉得碍眼的挤走，就很好。”
顾榭愣了下，没能第一时间接上话。
许久，他才憋出半句话：
“你尽不盼我好……”
秣枝无所谓地耸耸肩，结果客栈老板递过来的牌子，推起顾榭的轮椅。
等看见那有些破旧的楼梯的时候，秣枝和顾榭不约而同地怀念起若歌贴心改造的客栈。
秣枝瞧见顾榭的脸在看见楼梯的一瞬间几乎苍白，直到顾榭这人心思重容易瞎想，瞧着顾榭就要撑着轮椅起身，直接反应飞快地将顾榭整个人横着抱起来。
若说是抱还有些不妥当，更应该是架，秣枝叫顾榭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将腰间的长剑一击地，整个人飞上二楼。
她靠在墙上，有些埋怨地看着顾榭：
“这给你下的什么破毒啊，光废武功，怎么不把你那长腿长手也缩去一截，沉死了。”
顾榭知道秣枝这时候是故意逗自己开心，也不戳破，用手指了指楼下的轮椅。秣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直接手一撑从楼上跳了下去，又一只手将轮椅拎了上来。
等住进房间，两个人又傻了眼。
房里只有一张床，还不大。
秣枝冲出房间才发现客栈老板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忽然明白客栈老板之前递给她牌子的时候那略带安慰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敢情是觉得对不起她要从这种地方找补？
她一转头就看见顾榭通红的耳朵，心情忽然好了不少。
“你睡吧。”
“你睡吧。”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秣枝笑着摇摇头：
“今晚我估计是睡不着的，你先休息吧。”
顾榭现在几乎已经放弃和秣枝争任何事情，意识到无论争执什么，只有他输或者更尴尬地输。
而且，他没能忽略秣枝刚刚眼里一闪而过的凝重。
他知道秣枝在隐藏什么，但是并没有打算开口问。
秣枝将窗户推开坐在窗框边，两条腿吊在屋外一晃一晃。她瞧着一片漆黑的夜色里只有零星灯火微微闪耀，又听见顾榭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从屋内传来，眼里那丝柔和渐渐消散。
她望着缩小了无数倍后展现在她眼前的碎叶城，眼里狠厉之色一点点蔓延。
城里藏了些不该出现的人，像一柄柄尖刀静静地插在她脚下，布成一个杀阵。
她没和顾榭说，其实那日自己身上的血有大半都不是自己的，也不是江离渊的。
她没说，因为这不是顾榭应该担心的事情。
但是这是她需要担心的，毕竟她曾经是影阁的员，在这座城里长大。
更何况，顾榭还在这座城里，在这座杀阵之中。
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被微凉的晚风拂起，融进一望无际的漆黑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