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夜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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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第一班车在午餐前开进克拉姆福什。埃拉发现警局里一片安静,空****的办公室,沉闷的空气,没有人告诉她这天余下的时光她要做什么。

在餐厅里埃拉碰见了一个本地警探,对方从警的时间非常漫长,感觉和永久无异。这个女警探名叫安佳·拉里奥诺娃,她似乎从不休假。有传言说,她几年前嫁给了一个俄国人,因此才会有一个这样的姓氏。可她并没有戴婚戒,也没人知道那个俄国人上哪儿去了。还有一些人窃窃私语说,她只是假装自己结过婚。

“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安佳问道。听她的语气,就像是在闲聊天气一样。

“还行。”埃拉说,“现在没什么事做,我们正在等鉴识报告。”

“就是你们在树林里找到的那些东西?”

“嗯,你呢?”

“越来越多的夏日游客正在赶来。”安佳答道,并深深叹了口气,“他们要来看在罗城找到的那些赃物的照片。他们会指出哪些东西是他们的,而我得解释为什么他们不一定能取回自己的东西。昨天有一对夫妇过来,他们有一对日本屏风被偷了,那屏风上还有樱花图案。他们保证说这对屏风在整个翁厄曼兰绝无仅有,因此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我们不能马上去把它取回可着实费了我一番口舌。”

“没有其他可辨别的特征,可以证实那屏风是他们的吗?”

“没有。而那么点樱花还不足以让人颁发搜捕令。”

埃拉洗刷完杯子,说了声再见。她给乔乔发了短信,让他在得空时给她打电话。晨会取消了,乔乔正在哈纳桑的拘留所,而其他人或许正在忙别的事。半小时后他回复了她,当时他坐在一辆前往松兹瓦尔的车里。

“奈达伦保持沉默。”他告诉她,“自从我们给他看了那些东西的照片,就是藏在森林里被我们找到的那些东西,他就一个字都没再说过。”

“有什么特别的事需要我做吗?”

“我们正在等鉴识报告,不过或许那报告最快也得明天出来。还有什么报告是我们不知道的吗?”

“我在想我能不能看一下那起旧案的初步调查记录,”埃拉说,“我想确认奈达伦这个名字没有出现在其他案件中。”

“不要掀起旧日的尘埃。”乔乔说。他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仿佛他的思绪已经飘到别处:“还有,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不要让记者知道你正在干什么。他们对陈年旧案非常痴迷,他们以为凭那些东西可以为他们赢来奖项什么的。”

那起旧案的初步调查记录深埋在档案室里,埃拉花了近三个小时才将其挖出来。现在的门卫是个夏季临时工,他帮埃拉把档案盒从升降机上搬下来。

根据纸质记录,这些资料自1996年存档以来就再也没有人接触过。这些年来,几个记者曾经申请翻阅这些资料,可是他们每一次都被拒绝了。

有好几千页文字,大多数都是询问记录的誊本;还有一个个盒子,里面装满录像带——表面斑驳的盒式录像带,是另一个时代的见证。

当埃拉从一个箱子里拿起文件夹,一只死去的甲虫落在她的腿上。

看那微笑,如此灿烂。微笑凝固在莉娜那永远不变的照片上。

照片背景是蓝色的人工背景,是学生照,是那个夏天到处可见的那种照片。她的一头长发呈暗棕色,梳成柔软的波浪,披在肩上。几乎可以肯定,她在照相前做过鬈发。当时报纸上还刊登了几张更日常的照片,都是私人家庭照或抓拍照,是他们从莉娜的朋友们那里讨来或买来的。不过从初步调查报告中掉出来的这张照片是人们最熟悉的:莉娜·斯塔弗雷半侧着脑袋,对着照相机,正在微笑。

这张照片是在她高中一年级学期结束前的几个月照的。

现在是繁花盛开的季节。

是欢乐之季,大美之时。

如同所有瑞典孩童一样,她肯定也唱过这首古老的歌谣。歌里唱的是柔和的阳光散发出暖意,爱抚从一切死物中冒出来的鲜活生命。

当她靠近,重生即将来临。

当埃拉打开文件夹,她几乎要颤抖了,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正在协助一起谋杀案的调查工作,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九岁的小女孩,沿着沙滩搜寻,寻找证据。

文件干巴巴的,闻起来是陈旧的纸张的味道。

她几乎没有意识到下午已经过去,户外的天光渐渐冷却。现在她正在一个不同的时代工作。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周而复始,总是回到原点。

7月3日,一个温暖的夏夜。当时有阳光,几乎无风,莉娜·斯塔弗雷就是在那个晚上消失的。

直到第二天才有人注意到。当时毕竟是夏日假期,莉娜说她要到一个朋友家过夜。直到4日夜里晚些时候,才有人报告她的失踪。

线报迅速拥入。埃拉快速浏览了几页。那几天警察如同弹珠机里的珠子,四处乱窜,调查各处关于莉娜的目击报告。有人说她在涅斯欧克的集体农庄,和一些“环保狂人”混在一起;有人说看到她出现在斯德哥尔摩的马尔姆斯基尔纳茨冈塔,混在妓女之中;还有人说看到她在河里的一条船上,在海上,在哈纳桑的一家酒吧外,在斯卡尔波杰特山脚下的一个派对中;有一个人甚至声称曾经在梦里和她**,并想自首。除此之外,还有无数关于该地区可疑人物的线报,尤其是各色不同的外国人——来自俄罗斯、立陶宛和南斯拉夫的人。“或许你想说,现在该说是塞尔维亚人了,对吧?不然就是波斯尼亚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打哪儿来的,反正对我来说都一样。”这些可疑人物还包括在自己家里被发现的赤身**的邻居,还有到处晃**不干正事的年轻男子。

最后,她发现了特里格夫·奈达伦的名字,与登门排查行动有关。警察和住在周边社区的人们谈话,逐家逐户地寻找可能的目击者。

一段短短的记录,仅此而已。

在家吃晚饭,已被其妻子及妻子的姐妹证实。7月3日晚上:和六岁的儿子以及外甥乘船在河里捕鱼,没有看到受害人。

仅此而已。

此时埃拉可以放下文件夹,和其他东西一起塞回箱子里。

让尘埃再次落定,永远落定。

可既然现在一切资料都摆在她面前……

她再也不会有机会查看这些文件了。无论外界有多么热衷于重启时过境迁的旧案,警察都不会为了这类事情花费太多时间,尤其是那个案子已经结案,存档,盖上了“机密”的印章。

关于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的线报是在7月6日上午收到的。

“或许没什么,不过你也知道,你想……”

埃拉盯着那个名字,盯了好一会儿:甘奈尔·哈格斯特洛姆。

是他母亲打的电话。

“好像是有几个人看到那女孩走进树林,或者说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没有亲耳听到,不过那些十几岁的孩子都说欧洛夫……好吧,他……我不希望你们从别处听说,因为你们会以为……”

埃拉试图想象当时位于贡格尔登的那栋房子是什么样的——整洁的过道,厨房窗台上摆着花,挂着轻薄的夏季窗帘。当时那里还是那一家人的家。英吉拉回到家,无意中提起她听到的话——年纪大点的男孩子传说欧洛夫如何如何,莉娜如何如何,说他们在树林里做了什么,或者说他声称自己做了什么。

甘奈尔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她上床睡觉,或者睡不着——可能她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然后她起床,打电话给警察。

这是因为她相信那些话吗?还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想?

接听她电话的人和任何心不在焉的警察无异。每当他们向公众征集信息,总会有大量傻瓜打来电话。最疯狂的往往是最执着的。

真相通常会被怀疑掩盖。

两小时之后,警察进行了与这一家人的第一次谈话。提到的问题也大致是埃拉会问的问题,回答颇为简短。欧洛夫没有说太多的话。

欧·哈:“不。”

欧·哈:“谁说的?”

欧·哈:“不知道。”

欧·哈:“不。”

对于大多数问题他以沉默应对,然后他父亲说话了:

斯·哈:“说实话,然后我们就可以完事了,警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看到斯凡·哈格斯特洛姆以这种方式死而复生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或者说,至少是他的话语死而复生,以白纸黑字——或者是以泛黄的纸和黑字——呈现出来。

斯·哈:“照实说,小子。”

然后对警察:

斯·哈:“我就是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的,让他们只说实话。”

埃拉在心里琢磨:不知道当时英吉拉是不是在同一个房间接受询问?欧洛夫知道那线报的来源吗?他知道正是他母亲给警察打的电话吗?

警察第二天又来了,还带着检察官签署的文件。他们提取了他的指纹,还搜查了这栋房子。

埃拉浏览着那份报告。她可以想象出当时那种沉寂——当他们从他床下拖出那个箱子时,欧洛夫童年时的房间里所弥漫的沉寂。那个房间位于二楼,她从没有亲自去过那里。可她从描述中得知那是一间狭窄的储物室,位于斜屋顶下方。这种格局在这类房子里很常见。

根据报告,那箱子里塞满了东西,几乎要爆开了:漫画书、糖纸、腐烂的香蕉皮、一架折翼的飞机,还有一件黄色的开襟毛衣。

埃拉对于那段时期的电视新闻还有些记忆。她母亲尽力不让她接触到这些事,不过并没有成功。

突破——当时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她并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她还以为那与骨折有关,并因此觉得自己在母亲的朋友面前表现得像个傻瓜。当时她母亲的一个朋友正住在她家。

当时她母亲和朋友相互对视,在她面前斟酌词句。不过母亲最后解释说这意味着他们找到了那个人:“我们很快就知道莉娜到底怎么样了,亲爱的。”

他们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莉娜已经死了,不过所有孩子都注意到了那些窃窃私语——一旦孩子们靠近就会压得低低的嗓音,还有那些生硬的宽慰:“现在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还是不行,你不能自己一个人出去。”

或许就是当天晚上,他们找到了莉娜的开襟毛衣。

而调查工作进入一个新阶段。

埃拉跳到第二天开始进行的讯问记录。她意识到还有几百页记录在等着她。一周接一周的讯问。

埃·格:“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跟着莉娜进树林后发生了什么事?”

欧·哈:(不回答)

埃·格:“你为什么跟着她走进树林?你喜欢她吗?看看这张照片,她很漂亮,对吗?”

欧·哈:(摇头)

埃·格:“你得说话,要录音的。我们谈话时你要看着我的眼睛,欧洛夫,看着我。”

欧·哈:“嗯。”

埃·格——埃勒特·格伦兰,埃拉的老同事。她没有意识到他曾经如此深入地参与此案,也没想到他偶尔会主导讯问。一页接一页——长达几小时的讯问;一天接一天,持续了一个多月。她查看这里或那里的文字记录,阅读到其中一小段,发现有一个她不认识的首席讯问员加入,这回是一个女人。埃拉试图想象欧洛夫坐在她面前,那个十四岁少年——在“不回答”和“摇头”后面隐藏着什么?

关门声吓了她一跳。调查资料堆成一摞摞,环绕在她周围,仿佛一堵墙。她没有意识到有人来来去去。夜间巡逻的总部在索莱夫特奥,这意味着在克拉姆福什没有警察值班。整栋大楼静悄悄的。有那么一会儿,她还以为自己是唯一留在这里的人,不过后来她听到了敲击声和咒骂声,是那个临时工门卫,他正忙着清理咖啡机。咖啡机上的红灯闪了一整天,提示他们要换滤芯什么的。

“这根本不是我的活儿。”他嘟囔道,“不过如果不管的话,明天早上就喝不到像样的咖啡了。”

“你知道上哪儿能弄到一台录像带播放机吗?”埃拉问道。

十四岁的少年坐在那里,身子前倾,把头埋在手里。

一条胳膊伸进画面里,一个身躯探到摄像机前方,把他的手挪开。

“在我们谈话时我想看到你的脸,欧洛夫。”

又是那个女人,那个首席讯问员。埃拉在网上搜索关于她的资料,找到一篇关于她的旧文章。她来自南边,经常作为一个儿童讯问专家被叫来。录像时间是欧洛夫成为调查行动首要关注对象超过一周之后。

“有五个人声称当你从森林里走出来时,你身上沾满泥土灰尘。如果你什么都没做,怎么会弄成这样?”

“我摔倒了。”

“你是想抓住莉娜吗?”

沉默。

“你是个男孩子,欧洛夫,正在长成一个男人。这没什么不正常的。或许你身体上出现了一些你不太理解的变化。帮我再看看这张照片,她是不是很漂亮?你觉得莉娜漂亮吗?”

欧洛夫看向别处,反复搓揉自己的颈脖。埃拉拼命想从他的五官中辨别出她所碰见的那个成年男子的特征。或许是他的眼睛。这个男孩,孤零零地坐在一张塑料泡沫沙发上,身处一间没有装饰的讯问室。他高挑瘦削,一举一动中透着笨拙,仿佛是他的身躯长得太快了。他有着宽阔的肩膀,不过和他后来的庞大身躯相比还差很远。

在一个狭窄的密室里闷了将近三个小时,里面的空气很快就变得干燥。埃拉意识到自己无法看完所有资料,仅第一周就包含大约二十小时的讯问。她在心里快速地算了一下:她要看的是总时长约一百小时的录像。埃拉在那些录像带中翻找,其中几盒贴着“现场指认”的标签。

警探不热衷于重启旧案调查是有原因的。

重启旧案,需要有清晰的依据、新的证据。对于已经结案的案子,警察不会轻易地把重新调查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喜欢刨根问底的记者才会这么做,就如同他们对待瑞典所谓的连环杀手——托马斯·快克所做的那样。

快克承认自己制造了三十多起谋杀,并因其中的八起被定罪。尽管他指认了现场,可他从来没有引导警方找到一具尸体。唯一的法医证据是一块骨头的碎片,据说是属于某个女孩子的——然而后来发现那其实是一块塑料。整桩案子都以心理治疗为基础,而这些心理治疗意图挖掘出那些“被压抑的记忆”——关于他所犯下的谋杀罪的记忆,而他本人甚至都不知道这些谋杀的存在。

“欧洛夫,看着我。”那个女人坚持道。她并没有出现在画面中。“当你抓住莉娜时,她做了什么?她尖叫了吗?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想让她闭嘴?”

埃拉关上录像带播放机,她意识到自己得吃点东西。她打电话给妈妈,确认一切安好。克里斯汀告诉她自己吃了点三明治,喝了一杯酒,正准备上床睡觉。不过只有当她重复相同的信息两遍时,埃拉才相信她的话。

她在餐厅的一个橱柜里找到一些薄脆饼,还有一些不知是属于谁的奶酪和黄油。只能怪他们没有给自己的食物贴标签。

然后她给奥古斯特打了电话。

她的同事心甘情愿地跑过来,但是过了三十分钟之后他就不耐烦了:“我们看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小时候没人告诉我,她心想。埃拉解释说,她需要另一双眼睛来看看其中是否有可疑之处。而她现在只有傍晚和当天夜晚的时间,在那之后录像带就要归还档案室,而她也要再次钻进警局巡逻车里,在这个地区驾车巡逻,一英里一英里地巡逻。

她并没有说她之所以叫他来是因为喜欢他陪在她身边,尤其是在一间不过几平方米的房间里。

“又只有他一个人,他的父母都不在场。”埃拉一边说着,一边按快进键扫过整段录像,“你注意到了吗?他未成年,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

奥古斯特把一只脚搁在桌上,他的脚在持久不变的录像画面前摇晃。录像画面还是一个男孩坐在塑料泡沫沙发上,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总是同一个拍摄角度。埃拉迅速翻阅文字记录,希望能跳到那些有所变化的部分。他们略过整整一沓录像带,找到第三周的讯问记录。

“等等,”埃拉说,“有变化了,他开口说话了。”

欧洛夫盯着地板,他的脸几乎埋在他的手里。

“不是这样的。”他说。

“什么意思?”

“不是像我和他们说的那样。”

“你现在是说你的朋友们吗?那些在路上等着的男孩?”

看来那个身为讯问员的女人坐在一旁,欧洛夫匆匆瞥了她一眼。

“她推我,我摔倒了。”

“你说什么?”

“地上很脏,各种脏东西。”

“你是说莉娜?体重大约五十公斤的莉娜?”

“嗯。”欧洛夫的眼睛再次盯着地板。

“之前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因为……她是个女孩,就是这么回事。我没想到,肯定是因为这个我才摔倒的。我很壮的。”

“我们知道,欧洛夫,我们知道你很强壮。”

“然后她抓了一些荨麻,像这样。”他比画给他们看,用双手在自己的嘴边摩擦,抹过脸庞,“然后她把泥土塞进我嘴里,说她变得脏兮兮的都是我的错,是我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

“然后你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不,不是。”

“现在看着我,欧洛夫。”

他摇摇头,并没有抬起眼睛。

“他刚才说什么?”奥古斯特问道。

埃拉立刻倒带,调高音量,想听清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在嘟囔什么。

“她走了,”他说,“只有我一个人倒在地上。”

“你刚才说的是你对她的脸做了那些事吗?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是她做的。”

“可是这和你对你朋友说的话对不上啊。哪些话才是真的,欧洛夫?”

“我还能说什么?”

“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了。开始时你说你对莉娜什么也没做,现在你说是她对你做的这些事。我们怎么知道哪些话才是真的呢?”

“是真的。”

“哪部分?现在我已经糊涂了,欧洛夫。”那个女人靠过来,一半身子进入镜头内,“只能有一种说法是真的。当你走出树林的时候,你对你的朋友撒谎了吗?”

“可以停下来吗?”

“不行,欧洛夫,我们还得再继续一段。我们要一直继续下去,直到你和我们说实话为止。你明白的,对吧?我们不会停止,直到你告诉我们你对莉娜做了什么。”

在接下来的录像中,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反复要求“停下来”。然后他想要他妈妈也加入他们的行列。

“你母亲就坐在外面。”

“我想要她进来。”

“我们觉得她现在还不能进来。不过她也希望你说实话,她和你父亲都希望这样。”

当奥古斯特从埃拉手中拿走遥控器,她的手掌滚烫。

“怎么回事?”他问道,按下暂停键,“他又在撒谎,还是他正在说实话?”

“我不知道。”

他们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埃拉翻阅调查总结部分,希望能弄清楚时间线和事件。

“在那之后,讯问进行了几周,然后他全都认了。据说他指认了把她的尸体抛入河里的地点。我记得那张柳条的照片——在电视上放过的,就是他用来勒死她的柳条。我记得当警察宣布已经侦破了这起谋杀案后,妈妈如释重负地哭了起来。我当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一直以为人们之所以会哭,是因为他们感到难过。”

埃拉再次翻找那些录像带,找最后几盒,每一盒上贴的日期都是八月下旬的某一天。

那标签上写着“现场指认3”。

摇摇晃晃的镜头,一群人正缓缓穿过树林。

十四岁的少年走在人群中,迈着稍显笨拙的步伐。其中一个警察将手搭在他的背上——实在看不出这姿态究竟是为了保护还是催促,或者两者皆是。相信我们,你在这里很安全,我们将会把你引到断崖绝壁。当那名警察转过身,埃拉认出了是她的老同事,只不过是年轻得多的模样。

有点微风,使得麦克风“哗哗”作响。

“你是用什么杀死她的?你还记得吗,欧洛夫?是什么让她停止了呼吸?你能展示给我们看吗?”

另一个人走进镜头,抱着一个大大的假人,和真人一般大小。假人的手臂软绵绵地垂下来,或许是用某种布料制成的,只是没有五官之类的东西。

“当你和她发生性关系的时候,她是不是就躺在那里?就像这样?”

假人被放在地上推来推去,欧洛夫摇摇头。

“之前你说你想要和她发生性关系,你躺在地上。你能向我们展示一下你们俩躺倒的姿势吗?”

他最后指认了。那里有一块岩石,一棵倒地的树木截断了小径。所有一切都以无比缓慢的速度进行着。埃拉倒带,重复观看其中几个部分——就是那些他们认为或许会有所遗漏的部分。当欧洛夫说他用一根那样的柳条来勒她时,他有没有说她是怎么死的?

“不行,欧洛夫,我们还不能走。”

“我想撒尿。”

“等我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可以走了。你说你嘴里有泥土和荨麻,你是不是用泥土来让她窒息?”

“不,不是。”

“在这周围你能找到你当时使用的东西吗?是不是树枝?或是你随身带的东西?是皮带吗?现在我们想要你记起来,欧洛夫。我知道就是这里。”首席讯问员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现在我要你鼓起勇气,想起来,伙计。”

埃拉停止播放。

“他们把那些话硬塞进他嘴里。”她说。

“他们想要获取他的记忆。”奥古斯特说,“就是他深藏起来的东西。当一个人经历了某种真正具有创伤性的事件时,有时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你是说‘被压抑的记忆’?这种东西并不存在,这已经是被反复证实了的。人们会记得自己经历过的可怕事件,被遗忘的反而是寻常事,是他们没有留意到的东西。比如说,没有人会忘记自己曾身处奥斯威辛集中营。”

“这是大概二十年前的事了。”奥古斯特说,“再说了,也没有那么绝对。我有一个朋友曾经在斯德哥尔摩大学上过一门法医心理学,那门课的老师曾经卷入几起类似的案件,他本人也接受了心理治疗,然后他记起了一些事——暴虐行为之类的。他相信那是真实存在的。”

“我们是警察,”埃拉说,“相信并不存在的事不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所以就禁止想象,对吧?”奥古斯特的微笑中透着揶揄,真让人恼火。

“嗯,没错。”她嘟囔道,“在工作中就是这样。”

现在已经将近深夜两点,可埃拉不再感到疲倦。她快进扫过那段录像。时间是1996年八月下旬的某一天,已经到了下午。和嫌疑人一起进行的现场指认工作已经进行了近两个小时。

欧洛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扔掉,又捡起一样东西——一根树枝。

“是用这种东西吗?”

“大概吧。”

“你能向我们展示一下当时你是怎么做的吗?”

欧洛夫弯折树枝,做成圆圈状。

“那根柳条。”埃拉说。

“我能回家了吗?”欧洛夫问道。

“你做得很好。”首席讯问员说,“现在我想让你展示一下你是怎样把她搬离这里的。你能用这个假人向我们展示一下吗?你是用手这样抱着她吗?还是这样?”

当欧洛夫将假人背在肩上,画面开始摇晃,录像结束了。埃拉换了一盘带子。

“感觉他们已经完全确定就是他干的了。”她说,“所有人都知道。我记得很清楚,我一辈子都记得。”她很想抓住奥古斯特的手——那只手离她那么近,却无动于衷地搭在椅子扶手上。

录像再次开始,这回背景变了,是在河边,有河滩、沙子,或许还有泥土。

首席讯问员的嗓音变得略微沙哑。

“你把她放在这里吗?她是不是在这里弄丢了钥匙?还是你把她的东西扔到了这里?她背着的背包呢?你是不是把那个包扔进水里了?你能不能指给我们看你是在哪里扔的?”

经过一个金属棚屋,欧洛夫依然背着那个假人。假人的手臂来回晃**,仿佛在拍打他的背。他走到码头边上。

那里是禁止孩子们玩耍的地方。据说那里的水有三十米深,在以前锯木业的黄金时期,巨大的船只都在那里停靠。然而这还不是河里水最深的地方。再往外一点,河床陡然下降,形成一百米的深渊,隐藏在具有欺骗性的闪闪波光之下。任何人落入其中都会永远消失。

“你就是在这里把她抛下去的吗?还是在更靠近下游的地方?”

“不,不是。”

“就是这里啊?你能给我们展示一下你是怎么做的吗?”

欧洛夫把假人抛出去。

“你就是这样把她抛出去的吗?当时莉娜有没有落入水里?当你把她扔进水里时,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她没有。”少年呜咽道,在码头边上缩成一团,眼睛盯着混凝土柱子,“她没有死。”

首席讯问员在他身边蹲下。她调整耳朵里的什么东西,抬起目光,一脸绝望和疲惫。埃拉看见她正用目光搜寻站在摄像机后的人。她正在就这些问题寻求帮助,埃拉心想。

风声灌进一只麦克风里。

“你把她扔进水里的时候,她是不是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