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拉整理文件夹,把所有资料按正确顺序放好。就这样,确保这起旧案的相关文件沉入档案室深处——或许那儿才是它们的归属地。
即便这桩案子被送上法庭,他们也只会说:“排除一切合理怀疑。”
在莉娜·斯塔弗雷一案中,有七名警察作为核心成员参与了调查。其中几人是警局里最有经验的人,而且还有法医、心理学家和天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给予了他们支持。
而埃拉只有三十二岁,她身为助理警员将近六年,身为探案组警探仅两个多星期。所以她能质疑谁呢?
没法将录像带直接塞进箱子里,于是埃拉只得将它们重新打包后放进去。
乔乔并没有明确告诉她希望她做什么,不过他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他不愿倾听,怀疑她之所以要挖掘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的过去,是因为她心怀愧疚。
他想得没错。欧洛夫是她童年时代的幽灵。从一开始,当她朝坐在车里的他走去,当她在树林里追上他,当她和他一起坐在狭窄的讯问室里,那种感觉就挥之不去,蕴藏在他的汗味中。
那种感觉不仅仅是不安——比不安要强烈。那是厌恶,是蔑视,是某种让她偏离了“严谨的专业性”的好奇心。
询问记录、目击证人证词、犯罪现场调查等,她需要把所有这些资料整理完毕。
当她翻查这些记录时,其中一些资料混在一起了。但至少,她可以把这些东西恢复成井井有条的样子。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查看了每份资料的封面,不过这样做要花些时间。连那沓她从没看过的文件也没放过,日期、内容、人名、个人细节。
她快速翻看着那些资料,不过在迅速浏览的过程中,她还是抓住了一些细节:例如,位于玛丽堡一带的大量地址。他们必定是对住在犯罪现场周边的每个人都进行了询问。许多证人的出生年份在1980年前后,如此算来当时他们和莉娜年纪相仿,大约十六七岁,是她的朋友或校友。
其中一个询问对象的出生日期让她停了下来。那串熟悉的数字,还有数字的顺序。
然后是那个名字。
假如此前她周围有声响,此时此刻也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
这并不奇怪,她对自己说。一个女孩失踪了,警察想要和尽可能多的人谈话。他们在克拉姆福什同一所学校上学,这有什么办法呢?
当时他们和一大群莉娜的同学谈话——万一有人认识她呢?万一他们看到了什么呢?诸如此类的。不过这上面没有其他人的名字,因此他并不是作为那群同校生中的一员接受询问的。
就只有他,只有他一个,后面是一页接一页的询问记录。
对马格纳斯·舍丁的询问笔录。
埃·格:“你最后一次和莉娜·斯塔弗雷谈话是什么时候?”
马·舍:“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我告诉你了。”
埃·格:“回答我的问题。”
马·舍:“或许是一个星期前吧。”
埃·格:“准确点,这很重要。”
马·舍:“我告诉你了,我们分手了,我们不再一起出去玩了。”
埃·格:“当她和你分手时,你是什么感觉?”
马·舍:“换你,你是什么感觉?”
埃·格:“我会感觉很不安,甚至会生气。然后我会尽量接受这一事实。”
马·舍:“就是结束了。”
埃·格:“我们和莉娜的朋友们聊过。他们说你对她怀有强烈的感情,可她对你的感觉却不同。”
马·舍:“他们不知道我是什么感觉。”
埃·格:“你希望她回来吗?”
马·舍:“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埃拉记不起她哥哥十七岁时的嗓音,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声音属于成年后的马格纳斯,就是几天前还和她对话的那个人。而埃勒特那刺耳的声音从中传出,响亮而清晰。
埃·格:“7月3日晚上你在哪里?”
马·舍:“我在家里。”
埃·格:“你回到家的时候是几点?”
马·舍:“或许是九点左右吧。”
埃·格:“有人在场吗?有人证实你的说法吗?”
当埃拉回到家中,克里斯汀正在听收音机。埃拉感觉自己走上了一个布置好的舞台。她长大的房子,她的家,所有她知道的一切,安全感和力量的来源,不过是舞台布景而已。
她喝了一杯水,调小音量。
“关了吧。”克里斯汀说,“反正尽是些阴暗悲观的东西。你想不想来杯咖啡?”
“当然。”
早上那一保温瓶的咖啡已经空了。埃拉在装满咖啡渗滤壶时还弄洒了咖啡粉。
“我来清理。”她母亲说,“你坐着吧,你都工作一整天了。”
“谢了。”
“而且我这里还有好多三明治。”
埃拉坐下来,想要找个突破点牵出这个话题。马格纳斯,莉娜,莉娜,马格纳斯,1996年7月3日晚上。克里斯汀已经接手煮咖啡这事。煮咖啡对她来说还是很自然的事,只不过她有时候会犯错:算错数,加了错误的分量。
“你还记得莉娜·斯塔弗雷失踪的那个夏天吗?”
“哦,当然,那是什么时候了?肯定是19……”
“……96年,他们还为这事找马格纳斯问话,问了好几次。”
“是吗?”
埃拉发觉母亲的话音中有一丝异样。那是对这个话题的回避,是退缩,而不能归咎于她日常的健忘。
“你肯定还记得吧,妈妈?他们找马格纳斯问话这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莉娜是他的女朋友?”
“啊……好吧,是这样吗?”
医院里的医生曾经告诉她,痴呆症并不意味着所有一切都会消失。记忆还在,只是变得难以把握。作为家人,埃拉可以帮得上忙的就是让那些记忆存活下去——不过这或许意味着听听老歌,翻看相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在莉娜失踪一周前,她和马格纳斯分手了。”埃拉继续道,“他们也找你问话了,就在这里。你肯定是坐在厨房里吧?当时我在哪儿呢?你证实了莉娜失踪当晚马格纳斯待在家里。”
克里斯汀手里拿着奶酪,停了下来,仿佛不知道该拿它如何是好。
“可当时马格纳斯晚上从来都不在家的。”埃拉继续道,“你们俩总是为这事吵架。所以为什么在那一天晚上,就在他女朋友被谋杀的那天晚上,他却待在家里呢?”
克里斯汀的目光溜向别处——或许是她的病症造成的:“是那个男孩干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
“对,就是这么回事……”
“你们俩有没有参加莉娜的葬礼?”埃拉突然想起她根本不知道莉娜有没有举行葬礼。毕竟一直没有找到她的尸体。一块记忆的碎片浮现出来:电视上关于葬礼的一个片段。“这么多年来,你怎么能对这些事一直保持沉默呢?”
一只笨拙的手伸过来,青筋毕露,微微有些皱纹。那只手轻抚过她的头发。
“哦,亲爱的,当时你那么小……”
埃拉甩开那只手。她仿佛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对母亲的爱抚感到气恼。她的音调和姿态变得既温柔又紧张。即便是在警校里待了五个学期,她也无法克服这一点。无论你记不记得,她心想,你是在试图保护我免受某样东西的侵害。
“她招认了。”
电话是乔乔打来的。他正坐在车里,从松兹瓦尔赶过来。埃拉能从背景音中听出斯普林斯汀的歌声。
在第一次讯问时,玛姬恩·奈达伦就打算招认了。而他们不得不让她停下来,等律师到场了再说。在没有法律代理人在场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应该招认自己进行了有预谋的谋杀。
“现在我们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乔乔说,“就要结束了。”
接到乔乔的电话时,埃拉正走在警局的楼梯上。她一步两级台阶地往上蹿,然后找到一台空闲的电脑,输入在加入办案小组后得到的密码,登录进去。
她看到了对玛丽安·奈达伦的讯问笔录。
玛·奈:“我要保护我的家庭。我做的就是这个。总得有人站出来抗争。我看你们也可以说我是两人之中更强势的那个。”
埃拉曾多次和这个女人谈话,因此可以清晰地想起她的嗓音——既温和又严厉的嗓音。
玛·奈:“可我丈夫和这事完全没有关系,都是我干的,我自己干的。现在你们可以放过他了,他已吃够苦头了。”
玛·奈:“我唯一遗憾的是让特里格夫被关押了那么久。老实说,我当真没想到你们会把一个无辜的人关起来。我醒着的时候每时每刻都在等他回家。麻烦你们把这话转告他,可以吗?”
整个认罪过程透出一股从容。这个女人不慌不忙,不会沉默不语,也不会避而不谈。通常情况下,嫌疑人都想要尽快离开讯问室,不过玛姬恩似乎很高兴终于可以说出事情经过。
四月下旬的一天,特里格夫回到家中。她看得出他大受打击。这就是噩梦的开端。他在尼兰的五金店听到一个女人喊他的真名。
不,不对,这么说不太准确。
是他以前的名字。
早在多年以前,亚当·维德已经离开了他们的生活,那是一个不复存在的人。他后来又取了新名字,那才是现在的他。
玛姬恩对他说或许没什么可担心的,可她内心深处知道要做最坏的打算,如同在山顶上聚集的乌云,如同癌症被触摸到的第一个肿块。
那种逐渐干涸,然后自然消亡的流言是不存在的,向来都不存在。她伴随着流言一起长大,她知道被视为低人一等是什么滋味。
不到一个月,她的丈夫再次惶恐不安地回到家中。那是某天清晨,玛姬恩刚喝过咖啡。
特里格夫在取信的时候听到了可怕的话语,竟然是出自斯凡·哈格斯特洛姆之口。
“你老婆知道你过去的事吗?你把那件事告诉你老婆了吗?”
特里格夫试图不去搭理他,然而,或许那是错误的做法。
情势急转直下。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个恶心的老色鬼,奈达伦。不知道大家知道后会怎么想?你那个优秀的儿子会有什么反应?还有他那个从斯德哥尔摩来的媳妇?你把这事告诉你孩子了吗?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老爹竟然是这样一条肮脏的老狗?”
特里格夫或许想要和他谈谈,想要做出友善的回应,但想尽一切办法还是无法阻止他。斯凡变得越来越放肆。他站在门外,盯着他们家。有一天,当玛姬恩清除红醋栗之间的荨麻时,他甚至对着她叫嚣。
“他是不是也对你做了那事?还有你女儿呢?是不是因为这个她才跑到澳大利亚去?”
夏日假期正在迅速逼近,今年春天的丁香花开得太早了。帕特里克和孩子们很快就到了。特里格夫取出几千克朗的现金,去了斯凡家,想要让他保持沉默。
“不行,不能轻易放过你。对就是对,正道就是正道。像你这样的人以为所有一切都可以用金钱收买。好吧,试着用钱把你的家庭换回来——在家人离你而去之后试试看吧。”
就在那一天,特里格夫说:“我要告诉帕特里克。他应该从自己父亲这儿听说这事,而不是从旁人那里。”
玛姬恩说服他等一等,等帕特里克到了再和他当面说。她知道自己要在那之前解决这个问题。
可是她一直拖延,拖了一天又一天。
她像其他人那样,希望奇迹出现,例如意外的心脏病发作什么的。
然而斯凡依然活着,并四处喷洒毒液。
在帕特里克到来的前几天,她在夜里爬起来,悄悄去到斯凡家。她站在门外,盯着那平静安宁的房子,心里琢磨着情况将会如何发展。如果她无法鼓起勇气,所有的一切就会分崩离析。她只是要鼓起勇气,做她不得不做的事。
终于,一天晚上,她带着刀,径直朝那栋房子走去,推门。门锁了,狗开始吠叫,于是她只好匆忙跑回家。当天晚上她再也没合眼。
她知道斯凡每天早上都出门取报纸。
当然了,取了报纸之后一般人是不会马上锁门的,尤其是在夏天,人们很快又要出门四处走动。
她带上了一块鹿肉——那原本是要用来做炖肉的。这世上没有哪条狗能抵挡美食的**。
当天早上,玛姬恩早早就把特里格夫叫醒,提醒他还有很多活儿要做。她想出了修床腿和疏通水管的活儿,这样就可以让他在屋内忙活,而她可以趁机跑过去。
到斯凡家时,她透过窗户朝屋内张望,不过没有看到他。她看到的只是浴室窗户上的雾气。她强迫自己靠得更近,倾听水管里传出的水声。在她把那块上好的鹿肉扔给那条狗之前,它还是叫了一声。她把那块肉扔进厨房,万事大吉。
玛姬恩知道如何使用猎刀,那刀子就如同手的延伸。当你将刀子捅入血肉之中,不管对方是死是活,都不要迟疑。
非常迅速。
他有没有叫?
她说不准,或许没有吧。他的下颌肯定张开了,就像一个典型的坏蛋,从没想过任何倒霉事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只想着掌控一切,随心所欲地糟践其他人。
“没有疑义,对吧?”
埃拉被拖回现实,回到办公室中。太阳高高地挂在外面的天空中。乔乔站在她身后的门口处,手里拿着一杯咖啡,脸上露出微笑。
“干得好!”他说,“有你在我们团队里真是太好了。不过恐怕你的上司要和我抱怨了,他们希望你能回去。”
“马上吗?”
“不幸的是,我无法力争让你留下。不过我告诉他,让他先凑合着,等到周一再说。这样你至少可以休息几天。”
“好吧。”
埃拉关闭文档,手头的这桩案子算是侦破了。玛姬恩的供词没有任何明显的疑点,每个细节都清晰明了,滴水不漏,甚至还解释了房门钥匙的问题。在离开时,玛姬恩从门内侧拔下斯凡的钥匙,出门后反锁,然后把钥匙扔进门廊下方的一个洞里。埃拉想到他们不可能在那里找到钥匙了,或许能在灰烬里找到。
她已经很久没有一连几天休假了。
“谢谢,”她说,“和你一起工作很有收获。”
“很高兴听到这话。”乔乔说,“不过你可别急着说再见。”
他们还要最后去一次贡格尔登。
特里格夫·奈达伦坐在旧谷仓尽头的一张花园椅上。一把斧头躺在砧木旁的地上,空气中弥漫着刚劈开的木头气味。
在释放之前警察还对他进行了简短的询问,不过他没说太多。现在他回到家中,和他妻子的认罪拉开一点距离,或许情况会有所不同。
“我正要把柴火摞起来。”他说,“然而我转念一想,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可以坐在这儿吗?”埃拉问道。
特里格夫耸耸肩,朝露台点点头,不过并没有站起来。她猜测那是说他们可以各自搬张椅子过来。
乔乔解释说他们的谈话将会被录音,然后把自己的手机放在草地上。
特里格夫事先知道妻子的计划吗?他们有没有共谋?
“我宁愿把枪拿出来。”特里格夫答道,“对准我自己。”
没错,他的确想过。毫无疑问,这个想法曾经在他脑海中浮现。
而玛姬恩……
他从来没想到……
直到他们把那把猎刀和工装裤的照片摆在他面前,他才醒过神来。
他才真正明白。
“都是我的错。”他的目光停留在树梢附近某处,“如果我没有做那件事,那家伙现在还活着。哈格斯特洛姆干吗要搅和我的生活呢?当我上他家去恳求他、哀求他的时候,他说那不公平,一个人为此受了那么多的罪,而另一个人却逃过了责罚。可我并没有逃过责罚,我已经服满刑期了。”
他用两根手指夹着鼻子,擤一下,在裤子上擦手。
“我不应该这么做的。”他说。
“什么意思?”
特里格夫朝院子比画了一下:精心打理的房屋,无人光顾的蹦床,孙儿们的玩具整整齐齐地摞在沙坑里,天鹅形状的戏水池已经干涸。
“不应该拥有家庭,拥有这一切。我并没有追求任何一样,当时我正要去油井钻台。那将会是一次历险。在北海上,没人在乎你从哪里来。可她哭了起来,在我要离开时她挡住我的去路。于是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告诉了她杰弗里德尔那件事,告诉了她所有一切。任何女人只要有一星半点的理智,听了之后都会跑得远远的,而不是和我绑在一起,或许她认为可以拯救我,让我摆脱过去。而且她还怀孕了,根本不愿谈论堕胎的事。她说如果我走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之前她有没有任何暴力倾向?”
“你休想让我说玛姬恩一句坏话,我宁愿回监狱里待着。”
埃拉感觉肩膀一疼,赶走一只马蝇。仲夏已至,大群马蝇肆虐。她看到一只肥大的马蝇落在特里格夫的前臂上,另一只落在他**的手腕上,可他仿佛没有注意到马蝇叮咬时的疼痛。
他觉得那一天玛姬恩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大约午餐时分,她走进浴室,而特里格夫一直在那里疏通水管。水管并没有堵塞,可她一直念叨着让他弄一下。经过这么多年,他明白最简单的做法是照着她说的做。
“哈格斯特洛姆家好像很安静。”当时她说,“说不定他不在家,上医院还是什么地方去了。现在你没必要把那些事告诉帕特里克。”
当人们最终发现斯凡已经死了时,特里格夫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巧合。他不相信上帝,感觉更像是好运最终眷顾他了。
和所有人一样,他认为肯定是斯凡那个儿子干的。
当怀疑到他身上的时候,那也就是这么回事了。他知道一旦人们发现他的过去,他就会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也正是因为这个,那个时候我没有说。”他说,“要不然你们这群家伙会把我拉去审问的。”
“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女孩失踪的时候啊。”他说,“他们会把我的过去翻个底朝天,就是这么回事。玛姬恩也同意了。她说:‘他们会在数据库里搜索你的信息,然后所有那些事就冒出来了,他们会把罪名安在你身上。他们会逮捕你的,特里格夫,到时候我该怎么办?还有孩子们呢?’”
在他说话的时候,埃拉感觉到一股寒意沿着她的脊梁骨攀升,仿佛夏天突然结束了。
“你说的是哪个女孩?”
可特里格夫似乎没听到她的话,他几乎没注意到她正朝他凑过来。
“所以,”他继续道,“当他们缩小范围,把注意力转到哈格斯特洛姆家那小子的身上时,真是让人松了一口气。那小子有点鬼鬼祟祟的,我们一直怀疑是他把孩子们的兔子放跑了。不过并不是他。”
“谁把兔子放跑了?”乔乔问道。
“就是杀了她的那个人,现在他和死人也没什么两样了……”特里格夫用手抹去前额的汗水,在自己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黑乎乎的泥印。或许他刚才正在挖地,或者做些别的活儿,在屋子里修理木器,又或是在院子里干点杂活——就是人们在夏天里会干的活儿。
“那个时候你到底隐瞒了什么?”埃拉轻声问道。
“我看到她了。”
他的目光在院子里缓缓游移,在每栋建筑上流连不去,仿佛是最后一次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仿佛他正在道别。乔乔不出声,埃拉听得到他的呼吸声。他也在关注此事,不过他或许也明白这里是她的辖区。
“你是在说莉娜·斯塔弗雷吗?”
“嗯,当时我们在河里。”
“1996年7月3日?”
他点点头。
“你当时告诉警察你外出钓鱼去了……”埃拉竭力让自己的嗓音保持平静,然而她的一颗心在胸膛里狂跳,“……和帕特里克一起去的,他当时应该是六岁吧?”
“还有他的表弟,比他小一岁。当时挺晚了,他们早该上床睡觉了。我记得这个,因为当我们回到家时,玛姬恩的姐姐已经开始抱怨了。她的保护欲太强,总是质疑你做的任何事。”
特里格夫转过头,再次看向那栋房子,仿佛正在寻求妻子的许可,好让他讲下去。
“不过这却让孩子们更加兴奋,他们趴在船舷边,等着什么东西拉拽浮子。他们甚至没有发觉另一条船经过。”
“另一条船?”
那是一条划艇——也正因如此,它靠近时悄无声息。直到他们那条船和特里格夫的船并排时,他才注意到。当然了,他当时满脑子想的是别的事,两个不听话的男孩在他的船上,鼻尖几乎要碰到水面了,而且他们还不会游泳。
“他们?”埃拉问道。
“没错啊,帕特里克的表弟和我们在一起。”
“我是说另一条船,你刚才说‘他们划着船经过’。”
“啊,对,两个女孩。”特里格夫说,“其中一个是她,那个金发女孩。当时我不知道她是谁,不过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她……肯定是她。她靠坐在船尾,摊手摊脚,腿竖起来,她的裙子都……她是那种吸引眼球的女孩,即使以她那个年纪来说。我是说,那是很久以前了……”
他用手抓抓头发,盯着地面,嘟囔了一句难以听清的话,仿佛是在道歉。
“另一个呢?”埃拉问道。
“好吧,另一个看上去更黑,长头发,划船的时候头发拂过她的脸,就像这样。”特里格夫用双手在脸的周围比画一下,说明自己的意思,“而且她也不会划船,船桨不停拍打水面。她穿得不像是……好吧,我看她并没有赤身露体,不过我的眼睛正盯着另一个。我从来没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个黑头发的女孩,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你能说出更确切的时间吗?”
“十点一刻。”
“那么准确吗?”乔乔插话了,“哪怕过去了二十几年你也还记得准确的时间?”
“我记得在她们划船经过后,我想起我们或许应该回家了,得赶在老太婆们开始担心、准备骂人之前。所以我看了看表。”
“关于她的……那个金发女孩的衣着,你还能想起什么?”埃拉无法说出莉娜的名字,感觉一说出来就等同于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可是……他仿佛很不情愿说出这事,他既不想说下去,又想说下去。这意味着虽然这事听起来不像真的,可对他来说就是真实的。
“就是一件背心和一条裙子,”他说,“或者是一条连衣裙。但不管怎样,她的肩膀露出来了,还挂着细细的肩带。”
“没穿开襟毛衣吗?那时候肯定有点凉吧?”
“没有。”
“你说‘没有’是什么意思?那时候不凉,还是她没穿开襟毛衣?”
“她没有穿开襟毛衣,我已经告诉你了。”
看来特里格夫挺恼火自己被问来问去的。埃拉注意到乔乔扫了她一眼。他不知道,埃拉心想。报纸都提到莉娜·斯塔弗雷在失踪当晚穿着什么衣服。在警方公布的描述中提到了那件黄色的开襟毛衣。在那之后他们在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的床底下找到了那件毛衣。
“当时她有没有带着一个包?我猜或许你已经记不清了吧?”
“我不能一直盯着她看……不过我记得她带了个包。她把包放在这儿……”他又朝两腿间比画一下。所以说当时他看的是这个地方,埃拉心想,而两个男孩正在搜寻鱼儿。“船经过的时候,她把手探进包里,点燃一根香烟。再然后我看到的就只是她的背影了。”
他在空中做个螺旋向上的手势,然后吸一口气,向他们比画那么多年前弥漫在河上的香烟雾气。
“后来在报纸上看到她时,我还蛮惊讶的,不过就像我说的……”
“那时候你们在河上哪一段?”
“在科嘉旁边,就随着水流缓缓地漂……”
埃拉掏出手机,找到一张地图,递给他。特里格夫用两根手指放大地图,她凑得更近了。
“就在这个岛的西边。”他说着把手机转过来,好让她看到,“船上还有两个小鬼头,我可不想跑得太远。就在这儿,就在这个小海湾前面。”
埃拉在地图上标记一下,截个屏。然而她明白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指出的位置。狭窄的海湾插入小岛后方,如同一截盲肠,就是斯特利涅贾德水道。
“二十三年前你半个字都没说。”乔乔向后靠坐在椅子里,“哪怕对莉娜·斯塔弗雷的搜寻持续了好些天,哪怕离你最近的邻居家孩子被指控谋杀了她,你都没出声。现在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随便你好了。”
“为什么要选在今天,就在我们释放你、拘捕你妻子之后?这么做你能得到什么?”
“我得走了。”特里格夫站起来,用椅背支撑着身子。他的腿似乎变得僵硬,他的背也驼了,仿佛衰老突然攫住了他。“现在你们能不能别烦我了?难道你们要留下来,在我拉屎的时候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