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松擎一番诛心的话说下来,在场的百来个胥吏鸦雀无声。
他们中间有的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有的人战战兢兢,满脸通红。
有的人则是神色慌张,脸色苍白。
总之个人的神态不一而足,活脱脱一副世间众生百态。
昨晚去天香阁维持秩序的衙役班头安倍,赫然也站在堂下。
他想起昨晚同知徐启功大人对他交代的事情。
要求他今天一定要带着衙役和一众胥吏跟吕松擎死耗着。
总之,对方说什么都让他下不来台。
知府大人再牛,总不能自己去做账,自己去抓犯人,自己去审讯吧。
工作还是要下面这些人来干。
如果不能收买下面人的人心,那他这个知府就是一个花花架子光杆司令。
这也是徐启功为什么能够信心满满的,不顾官场潜规则,丝毫不给吕松擎面子的原因。
安倍作为衙役班头,平素里并没有对穷苦人家下手。
他盯住的,是那些富商和为富不仁的士绅人家。
对于那些做小本生意的老百姓,安倍反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意无意放他们一马。
这也是他能够在一众衙役里面有威信,能够镇得住大家的原因之一。
有原则,这才是每个人做人的立身之道。
没有原则,冷热不忌,见什么捞什么。
那样的人,明面上大家夸他有本事,其实还是被所有人不耻的。
知道他如此,徐启功有时候也拿他没办法,
为了安抚富商阶层,有时候他不得不出面,帮着安倍对付那些士绅人家的投诉。
“大人这话我不敢苟同。”
想了片刻,安倍终于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上下嘴皮一碰,我们就得跑死!”
“你是想想看偌大的一个汴城,如果我没有我们这些胥吏会怎么样?”
“如果街道上三天没有衙役巡逻会怎么样?”
“如果没有人下乡收粮收税,你们这些官老爷还能在这里安心地喝茶,说什么忠君爱国这一套吗?”
安倍一方面是觉得有徐启功在背后撑腰。
另一方面,确实也将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长久以来的委屈一吐为快。
这带着感情的控诉,引起了大多数胥吏的共鸣,大家都深有同感地面露戚戚之色。
安倍说到兴起,一把扯开自己的上衣,露出结实的胸膛。
他指着胸前十几道深可见肉的伤痕说道。
“这是老子抓贼的时候落下的伤痕,我为啥要为了这三瓜两枣的俸禄拼命?”
“我要找钱去干什么不行?引车贩浆,再不行扛大包做苦力,也比这挣得多吧。”
吕松擎和胡钧看到安倍身上斑驳的伤痕,不禁有些动容。
安倍接着说道,“当然你们可能觉得我看上的是衙役这点权利。”
“狗屁的权利,我们只有当差的份,除了名声好听一点,其他啥也不是。”
“我还敢拍着胸脯说,我算不上清廉,但我从来没有坑过穷苦人老百姓的钱。”
说罢安倍不再做声,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满脸涨得通红,胸中的郁闷之气似乎一起发泄了出来。
场面变得异常的安静。
吕松擎神色平静地说道,“好,安班头算一个,其他人还有什么意见说都说出来,你们不是有委屈吗?”
“今天都一五一十告诉本知府,我为你们做主。”
吕松擎语气平淡中就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在场的胥吏都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古语有云,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他们在体制之内当差的,自然更知道知府手里的权力有多大。
生杀予夺,一言而决,可谓是当地的土皇帝。
安倍一时冲动顶撞了知府不要紧,剩下的这些胥吏可没这么傻。
先听听有什么章程再说,出来做出头鸟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大人,在下有话要说。”还是先前那个叫陈光的账房胥吏,拱着手神色坚定地站了出来。
吕松擎心底暗暗赞赏,对他点了点头。
此子颇有几分才气和胆色,看来也是汴城府衙里不可多得的人才。
“谢大人。正如方才安班头所说。”
“我们这些胥吏干着最多的活,拿着最少的钱!可以说整个汴城行政机构的运转,都是我们在具体的操作!”
“我不敢说有什么功劳苦劳,但最起码我们也是根据自己的收入尽了自己的责任,对得起这份俸禄。”
陈光毕竟是读过书的,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把条理分析得一清二楚。
“但大人高居庙堂之上,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工作跟这样的酬劳合理吗?”
“撇去其他因素,如果在座的各位同仁,不想办法在自己职权范围内捞点好处,谋取利益!”
“那请问怎么能够保证最起码的生活呢?”
“难道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朝堂之上的高官和大佬们没有一点点责任吗?”
陈光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说道,神色中带着一种毅然决然。
“陈光无亲无故,孤身一人,今天就算大人要把我抄家下狱,我也豁出去要为大家说一句话。”
“我们并不标榜自己有多清廉,但今天这样的局面,是朝廷的无能,也是大人们的无能!”
“不能把全部责任推给我们。”
“我话说完了,要杀要剐请大人下令吧。”
说罢,陈光就毕恭毕敬地拱了拱手,退回自己的位置。
刚才还有人窃窃私语的大堂,在陈光一番长篇大论后变得鸦雀无声,连地上落一根针都听得见。
其他的胥吏包括衙役班头安倍,都被陈光的一番言论吓得不敢大口喘气。
安倍刚才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说了那些话。
但没敢像陈光这样直言不讳的说,造成今天的局面,就是朝廷的无能。
这个罪可就大发了!
上纲上线的话可以治一个诽谤朝廷,妄议朝政,侮辱上官的罪名。
抄家不说,九族消消乐都有可能。
当然了,像刚才陈光说的,他倒省事,九族也是他一人,三族也是他一个。
大堂之上的吕松擎和胡钧,也被陈光这番振聋发聩的话语,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啪啪啪。
“好,说得好。”这时候角落里不合时宜的传来了鼓掌叫好的声音。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坐在角落小凳里的李逢春缓缓站了起来。
他脸上满是对陈光的佩服,一边由衷的击节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