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瑜还是一言不发。
“他身边的那些偃甲人,剩下的似乎不多了。”沈茹薇思索片刻,道,“可是,成老板家里那些尸首,却一个也没挪动过。”
萧璧凌闻言眼前一亮:“莫非……”
“奎木狼和密室里那些偃甲人一样,没有一寸骨头是自己的,虽力大无穷,却极易腐朽,”沈茹薇道,“在那之后,他灭了重华观与天元堂满门,却只有汪诏峰一人被做成了偃甲,但骨肉并未完全用精钢替换。”
萧清瑜目光扫过她侧脸,眉心微微一动。
“在此之后,便是孔仁峰,他那模样比起奎木狼和汪诏峰,显已精致了不少,”沈茹薇道,“他那些图纸我虽不怎么看得懂,但有一点说得很明白,要做出最好的偃甲人,须得先天筋骨强盛,孔仁峰虽也习武,但他生前武功极低,根本不堪一击。”
言罢,她扭头瞥了一眼萧清瑜,道:“我爹应是一直都没找到适合用来完成他得意之作的高手,你,是拿自己和他做交换了罢?”
萧清瑜闻言,眉心倏地一蹙,扣在她脖颈的手正待捏紧,却听得她道:“杀我并不急于一时,只是说完这些,你还会认为这个交易合算吗?”
“你想说什么?”萧清瑜冷冷问道。
萧璧凌将手中玄苍向鞘外推出半寸,不动声色盯紧他手中动作。
“你最恨的人,此时此刻就在你面前,”沈茹薇道,“你也完全可以杀了他,达成目的后,再下山离开,只要你躲藏得足够好,我父亲根本找不到你。”
“所以呢?”萧清瑜难免心生困惑,这女人分明是他的仇敌,怎么此刻竟会替他思考对策。
“所以,你还不明白吗?”沈茹薇嗤笑道,“我父亲,绝不会做徒劳无功的事。”
萧清瑜突然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忽然恍惚起来,趁此空当萧璧凌倒转剑柄,向前递出,玄苍剑鞘重击他扼在沈茹薇脖颈的右手脉门,迫得萧清瑜松手退后,随即飞纵上前,一把扣住沈茹薇胳膊,拉回怀中。
萧清瑜竟也没再出手,而是怔怔看着自己握空的手心,眼底充满震惊。
“你的心愿一旦达成,就会和碧涵彻底被困死在这山上,”沈茹薇趴在萧璧凌怀中,大口喘息几声,道,“他虽不会武功,无法靠近跟踪,但必然有其他方式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又或者,很快便能寻得踪迹跟来,你若真想救碧涵,就先把你那些心思给收起来。”
萧清瑜豁然瞪眼,瞳孔急剧一缩。
“我有点不太明白你们的话,”成碧涵不解道,“如果,那个白鹿先生真如你们所言那般无所不能,为何他不能直接跳过交易这一步,直接杀了萧清瑜?”
“他需要的是根骨精奇的习武之人完整的躯体,若他毁约,必免不了一场恶斗,到时得到的尸身,多半筋残骨缺,又或是萧清瑜不畏鱼死网破,自断经脉,这场交易,便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沈茹薇答道。
“那你想怎么做?”萧清瑜眉头紧锁。
“我也没有办法。”沈茹薇仿佛对三人向她投来的诧异目光毫不在意,两手一摊,道,“你也别太高看我,看清局势,并未意味着有法子脱身,多活一刻,便算一刻。”
“你耍我?”萧清瑜震怒不已,正待出手,却见两条细长坚实的铁爪从洞外飞速探入,一左一右扣在他左右臂膀,向洞壁推出,如镣铐一般将他钉在墙上。
萧璧凌本能拥着沈茹薇退到一旁,顺道还拉了一把成碧涵,让她站在自己身后。
四人目不转睛盯着洞口,看见沈肇峰缓步走近山洞,一个个都不自觉蹙紧了眉。
沈肇峰漫不经心的目光从四人身上一一扫过,抚须笑道:“竟然一个都不少。”
“那得多亏了你女儿的三寸不烂之舌。”萧清瑜面无表情道。
沈肇峰收了机关,听着萧清瑜落在地上的闷响,眼皮都没抬起一下:“这样就对了,是我来动手,还是你们自己跟我回去?”
“您是长辈,怎好劳烦大驾?”沈茹薇唇角微挑,“您带路,我们跟着就行。”
沈肇峰不言,转身就走。
已是深夜,山洞内外的萤虫渐渐也都散了开去,与此同时,新甫山脚下的齐州城里,秦忧寒正单手搀扶着一瘸一拐的陈梦瑶,一步步走到飞云居大门前。
守门的下属见是夫人归来,立刻便回去通报,萧元祺父子也很快出门相迎。
见陈梦瑶这般狼狈之状,萧元祺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你跑何处去了?”
“我要回襄州,你管不着。”陈梦瑶赌气似的别过脸去。
“那你还回来作甚?”萧元祺拂袖背过身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哎,都是气话,”秦忧寒摆摆手,打圆场道,“萧兄别当真。夫人急着回家,扭伤了脚,眼下正需休养,就别在这时候相互置气了。”
“我扶您回去。”萧清玦对父亲对母亲一贯的态度心知肚明,未免再起争执,便立刻上前,与曾勇等人一齐将陈梦瑶搀扶回房。
“外头情形如何?”萧元祺缓过脾气,便忙回转身来,对秦忧寒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发现。”秦忧寒道,“凌儿他们还没回来?”
“他们去新甫山也有一整日了,那儿地形复杂,走上一两日也不算什么,若是明日还未归来,我便再派人去找找看罢。”
“也好,”秦忧寒稍作思考,点点头道,“这么晚了,就算有什么事,也得等到天亮再议。”
一番整理之后,飞云居内灯火逐一灭去,整个齐州城,都被笼罩在浓重的夜幕之下,没有半点光亮。
新甫山上,天门瀑底,地下二层密室的石门,在五人面前缓缓开启。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幽长的通道,两侧共有十数道石门,一一对称,其中大半门外都设有极其复杂精密的机关锁,显然是用来关押阶下囚的。
成碧涵下意识后退一步,垂在裙边的手被沈茹薇堪堪握住。
“小丫头,你怕什么?”沈肇峰皮笑肉不笑,“你的性命对我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成碧涵咬了咬唇一言不发,却忽觉沈茹薇与她交握的那只手倏地一松,不由转头望了一眼,却见沈茹薇半个身子都靠在萧璧凌身上,气息渐渐微弱。
到底是血肉之躯,历经苦战,还落了这满身大大小小的伤痕,能支撑到此刻,实属不易。
“天太晚了,”沈肇峰走进通道,“老夫也有些累了。”
“您还知道疲倦?”沈茹薇讥讽他道,“这里面都关了什么?你的得意之作吗?”
“你这丫头,说的都是什么话?”沈肇峰假嗔说道,“这是用来住的,内里陈设,一应俱全,保证你住上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想走。”
“是我不想走,还是您根本就不会放我走?”沈茹薇冷言道。
“这没大没小的脾气,多半是你娘惯的。”沈肇峰说完,便侧过身去,打开其中一道门,道,“这一间最为宽敞,便留给你了。”
他伸手开门时,袖中机关便立刻弹出一张黑网,将整个机关罩住,开启过程,无人瞧见,自然也就学不去。
沈茹薇朝门内瞥了一眼,只见当中摆着石床桌凳,角落还有几道可任意开启的小门,其中某间还传出水流声,应是五谷轮回之所。
还真是一应俱全。
“走。”沈茹薇拉过成碧涵的手,正要进屋,却被挣脱开来。她颇为不解,正欲回头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便被沈肇峰一把推了进去,萧璧凌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拉住她右臂,却因惯性一个踉跄进了石室。
石门轰然关闭,连回头的机会也不给二人留下。
“碧涵!”沈茹薇拍打石门,冲门外喊道,“沈肇峰,你不许伤人!”
“是她不肯随你,怪我作甚?”沈肇峰故作无辜的嘴脸,着实令人作呕。
沈茹薇听得此言,一时怒极,张口欲骂,却忽然露出痛苦的神情,躬下身去。
她浑身上下都是伤口,牵一发而动全身,又怎能不痛?
“我不会有事的,他要关我,我就在这呆着,”成碧涵道,“这么多日,我都是在此度过,不也是毫发无损吗?”
萧璧凌微微蹙眉,俯身将沈茹薇搀起,扶至床沿坐下,轻声劝道,“见机行事罢。”
“我担心……”沈茹薇没说一句话都十分费劲,甚至有些喘息。
“他说此间物事一应俱全,或许……”萧璧凌脑中灵光一闪,便忙去角落的石柜以及其他房间翻找起来,竟还真找出一只药箱来。
“他搞什么名堂?”沈茹薇百思不得其解,“让我们伤愈之后,更好脱身吗?”
“沈肇峰应是有十足的信心,将我等困住,所以不论死活,他都无所谓。”萧璧凌说着,从中找出金疮药来,思考了片刻,又闻了闻瓶中气息,为求稳妥,便先倒在了自己手心的伤口上尝试,以免其中掺了其他的药品。
“你傻吗?万一他……”沈茹薇大惊,一把拉过他撒了药粉的手仔细查看,却见他摇头一笑,道,“没事。”
“术业有专攻,鬼烛身死已久,寻常药医师多半也制不出无色无味的毒物,都能嗅得出来,”萧璧凌温言抚慰道,“这药没有异常,你可以用。”
沈茹薇咬了咬唇,迟疑良久,方放下顾虑,低头解开衣衫。
在她身上,从肩头开始,一直延展到后背,腰间,就连腿上也布满深深浅浅的刀痕。
萧璧凌看着这些,只觉胆战心惊,替她上药的手也不免有些颤抖。
“这没什么,”沈茹薇道,“九年前离开金陵时,我可伤得比这重。”
“是我思虑不周,不该让你进入密道。”萧璧凌心疼不已。
“谁能想到这些呢?”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远,沈茹薇不自觉长叹一声,“今日勉强也算是逃过一劫了罢?这苟且偷生的滋味,还真是不好受。”
“可惜猜不到沈肇峰接下来还有何计划。”萧璧凌说着,忽然想起些什么,用极轻的话音问她道,“你把那东西藏哪了?”
“我之前想着,万一有什么其他变故,还可以让你师父代为转交给顾师叔,所以在枕头底下留了封信,写明了那件东西所放的位置。”沈茹薇莞尔,“不过仔细想想,如果真带来了,咱们兴许就真活不成了。我爹费了这么大心思,不就为了那盒子的钥匙吗?若是给了他,你我可就没价值了。”
“我还是难以相信,他会对你如此狠心。”萧璧凌眉头紧锁。
“我记得,在很多年前,我帮姐姐偷书的时候,见我爹发过一次火,”沈茹薇目光涣散,陷入回忆之中,“那一次,我偷的书册,有些晦涩难懂,姐姐看了很久,那本书放着放着,也就丢了——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父亲发怒的模样,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才想明白,他面对两个稚童,还是自己的孩子,眼睛里居然有杀机,也无怪乎我会拉着姐姐躲到柜子里,两天都没敢出来。”
“这般自私自利之人,不配为人父。”萧璧凌道。
“可我母亲不这么想,总认为是我们的错……不,是所有的事情,只要牵扯到我爹和沈轩,就一定是先责骂我们。”沈茹薇道,“以至于及笄那年,我被那畜生欺辱,长兄逼我自尽,母亲也依旧护着他,不让我回一句嘴。”
她说这些话时,语调十分平静,仿佛在叙说旁人之事。
萧璧凌越听越觉揪心,半晌,给她上完药后,方叹了口气道:“我该早些认识你的,至少还可以护着你,不让你受人欺凌。”
沈茹薇摇摇头,笑容如少女般纯粹烂漫:“不好说,那时的你我,不是如今的你我,未必会懂得珍惜彼此。”
“那也比让你受这些苦好。”萧璧凌叹道,“要当真没有缘分,我能远远看着你也好。”
“别说傻话了,”沈茹薇披上衣衫,展开双臂,微笑扑入他怀中,道,“没有你在身旁,就算一路平顺又能如何?我只希望,过去种种只是梦魇,只要能与你相伴,去看遍这世间风光美景,此生便足矣。”
还有最后一句话,她没能说出口,便已哽咽——
只可惜,连这点小小的心愿,都成了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