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碧涵之所以挣脱沈茹薇的手,不是不愿与她共处,而是因为时刻惦记着父母之仇,不肯让萧清瑜脱离自己的视线罢了。
而萧清瑜也绝不可能放心让沈肇峰将她一人单独关押,无论如何也要守着她,亲眼看着她平安无事,才稍稍安心。
这些石室都是预先备好的囚室,机关只在门外,墙内之人,绝无开启法门。
就在石门关闭的那一刻,成碧涵便迅速跑去桌边,摔碎一只瓷盏,捏着一枚碎片,远远指向萧清瑜,满脸戒备,冲他喝道:“不许过来!”
萧清瑜不言,只是倚墙而立,侧身静静听着沈肇峰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门外很远处,方长舒一口气,道:“走了。”
“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进来?”成碧涵道,“你明知道……”
“明知道你要杀我。”萧清瑜目光平静,一如死水。
“可我杀不了你。”成碧涵忽然明白过来,自嘲般笑了笑,将瓷盏碎片丢弃在地。
“你手上有血。”萧清瑜道,“刚才扎破的?”
成碧涵一声不吭,只是将受伤的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原本萧清瑜藏身此地,在带她逃走之前,进出起码还是自由的。
可现在却不同了。
萧清瑜对她的关心,她感受得到。可明知眼前之人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他为何还能做到如此?
就算不得已只能欺骗自己,也不至于对她如此上心,顶多也就是不要她性命而已。
可如今显然不是。
如今这般,萧清瑜待她,虽不算是将她视为珍宝,捧在手心,却也算是十分呵护了。
她生在富人之家,父母对她疼爱有加。见过的先生,读过的书所教会给她的一切道理,都将黑白二字划分出了相对明确的界限。
萧清瑜自私自利,杀兄弑父,无恶不作,这样的人,在书里都是没有心的。
但这似乎并不绝对。
手指伤口的血已经止住,她恍然发觉,放下手来,抬头望了一眼仍然倚在墙边的萧清瑜。
他一言不发,眼神恍惚,仿佛也在思考着何事。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身后刮过一丝凉风,不由缩起了脖子。
她蓦地想起了父亲死去那天夜里的放纵,鼻尖一酸,当即落下泪来。
过了一会儿,听见抽泣声的萧清瑜扭头朝她望了过来。
他迟疑了很久,终于挪动脚步,缓缓走到她身旁,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却又什么都没说,背过身去。
“你打算何时兑现你的承诺?”成碧涵偷偷抹干眼泪,冷着嗓音问道。
萧清瑜没有答话,良久,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递给了她。
“你是说我现在就可以动手?”成碧涵不假思索接过了匕首。
萧清瑜略一点头。
“你转过来。”成碧涵抹了一把剩下的眼泪。
萧清瑜依言转身,神色黯然。
“我没杀过人,不知道心在哪个位置。”成碧涵站起身来,将他前襟衣衫解开,打量摸索,手指在他左边胸口多停了一瞬,却见他目光一边,双手骤然发力,将她推倒在床榻,还未反应过来,前襟衣衫便被他撕开。
成碧涵呼吸一滞,却见他放缓了手中动作,拔出那把匕首,在她心口位置轻轻一点。
他并未用力,成碧涵也并不觉得疼,只是觉得胸下多出一点凉意。
萧清瑜倒转匕首锋芒,放在枕后,俯身在刀尖触碰过的位置,轻轻一吻,这一吻绵长而轻柔,渐渐向上,直到嘴唇。
他风流成性,于男女之事,颇有技巧,这一点微妙的快感,令成碧涵有一瞬感到莫名恍惚,但又立刻警觉起来,张口咬住他的唇,熟悉的血腥气息顺着舌尖淌入口中,竟有种说不出的快慰。
她缓缓松开了握着刀鞘的手,伸出双臂将他环拥,等这一吻结束,口中呢喃:“这……又算什么……”
萧清瑜伏在她身上,好似虚脱一般,忽然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
这笑声里夹杂着哭腔,也不知是喜是悲,抑或是自嘲。
成碧涵心底忽觉狂躁,用力将他推开,自己则保持着方才仰倒的姿势,凄然笑出了声。
过了半晌,这笑却渐渐成了哭声,肆意张扬,仿佛要将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种种苦难,通通宣泄出来。
萧清瑜躺在她身旁,听着哭声,无动于衷。
可这哭声,并不能让她内心平静,**的部位吹着密室里一丝丝阴风,与穿着衣裳的部位的那股燥热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本能掩上衣襟,坐起身来,低头看着自己衣衫不整、狼狈可笑的模样,怔了许久,又扭过头去,望向萧清瑜,只见他目光空惘,望向天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碧涵露出自嘲的笑,话中充满讥讽:“你说,我这模样……到底算是什么?”
萧清瑜听见这话,双瞳急剧缩紧。
“怎么不说话?”成碧涵嗤笑道,“我这样,到底算什么啊?”
萧清瑜不答,只是闭上双眼。
一滴清泪在他眼角凝聚,又顺着脸侧,缓缓滑落,滴在褐色的被褥间,消失不见。
他凭着直觉拿起方才放在一旁的匕首,塞入她手中,又对准了自己心口。
“现在就想死吗?”成碧涵冷笑,“你害我陷入这般境地,却想独自摆脱困境,丢下我活在这,对着空****的屋子,继续受苦?世上怎会有你这么无耻的东西?”
萧清瑜身子忽然一颤,恍惚睁开双眼,目光恰好与她对视。
成碧涵明丽的眸子里,充满了对他的不信任,与极深的痛恨,被遮盖在最底端的杀意,反而渐渐淡褪。
二人就这样对视许久,谁也没有开口。
说着最疏离的话,做着最亲密的举动,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始终都这般怪异。
可他们谁也说不明白,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过了很久,萧清瑜忽然伸出右手,用极轻柔的动作,抚过她侧脸。
成碧涵嗤笑出声,忽然像是疯了一般,狠狠将手里的匕首扔了出去。
匕首落地,发出尖锐的声响,惊得萧清瑜瞳孔一颤。
“你别告诉我,你已经离不开我了。”成碧涵嗓音略显沙哑,用讥讽的口气说道,“你很清楚,我说的话都是假的,我不爱你,甚至不恨你,除了你的性命,我什么都不想要……只要我多活一日,就一定会想法设法杀了你。”
萧清瑜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看着她,拇指指尖抚过她面颊未干透的泪痕,目光流露出一丝怜惜。
“你不能这样对我……”成碧涵发出抽噎,“你害死我全家上下,还亲手杀了我的母亲,我不能……不能对你有一丝一毫的不忍……你自己做了畜生,不能害我也做畜生……”
萧清瑜唇角勾起一丝略显苦涩的笑,轻轻点了点头。
成碧涵按捺不住,双手抱头,痛苦闭上双目,尖声嘶喊。
这喊声极具穿透力,穿过石门之后,响彻整个通道。
听到喊声的沈茹薇来不及多想,当下踉跄奔到门边,对门外高喊出声:“是你吗碧涵?发生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迎接她的,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已然虚脱的沈茹薇倒在紧跟在她身后跑向门边的萧璧凌怀中,了无知觉。
由于两间石室相距甚远,沈茹薇又因伤力竭,成碧涵并未听见这一声呼喊。
不住抽噎的她被萧清瑜一把拥入怀中,不知所措。
萧清瑜只觉得心底发出一阵抽搐,忽然变得害怕起来,害怕看见成碧涵哭,害怕她一直这样伤心下去,更害怕她遭受到其他伤害。
他浑浑噩噩,紧紧拥着她,一丝一毫也舍不得松开,只觉得心好似找到了归属,再也不是从前那漂浮在汪洋大海之中,无依无靠的枯木。
成碧涵的哭声,在他怀中渐渐低了下去。
密室墙壁上悬挂的灯火,如长明灯一般,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随着成碧涵的哭声停歇,周遭也恢复了安静,连同门外长廊,一同陷入这静谧,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长廊另一端的石室内,萧璧凌怀抱着昏昏睡去的沈茹薇,跪坐在门边的石板上,心忽地悬了起来。
灯罩内的火芯不住跳动,拍打着墙上昏黒的光影,黄光摇曳,将二人衣间血污照得发紫。萧璧凌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感到身上伤口发出的刺痛,沉吟片刻,方起身将昏睡的沈茹薇抱回床榻安放,适才解开自己的衣裳,给伤口上药包扎。
他顾不上去想旁人的处境,心中唯一所期愿的,也不过是沈茹薇能够平安无事罢了,等上好了药,便合衣在她身旁躺下,看着天顶上那团一动不动的巨大的昏黑阴影,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石室之内,日夜不辨。
萧璧凌伤势不轻,加之劳碌了一整日,早已是疲惫不堪,这一睡下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伸到枕边的手忽然觉得空****的一片,猛然便惊醒过来,扭头一看,果然不见了沈茹薇的身影。
他将整个石室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没能找到她,觉出不妙后,立时奔到门边,冲外边吼道:“沈肇峰,你又搞什么名堂?她人去哪了?”
这话音穿过长廊,飘到另一头,连成碧涵听见都惊住了,她有些错愕地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萧清瑜,却见他蹙起了眉头。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成碧涵问道,“我听这声音,阿薇她……”
萧清瑜摇了摇头,眉心渐渐蹙起:“他不可能什么事都告诉我。”
成碧涵听得心下一颤,再次望向门口。
对于萧璧凌的问话,门外并未传回任何应答,甚至连脚步声也没有。
“混蛋!”在长廊另一端的那间石室内,萧璧凌一拳重重打在石门上。这石门光滑而坚硬,这一拳下去,他只觉得右手手指骨节都几乎快被震碎,而击打过的那处,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又过了很久,伴随着一阵脚步声,门外随之传来沈肇峰漫不经心的话音:“真是个没有教养的后生,对待自己的岳丈,竟然直呼名讳。”
“终于肯现身了?”萧璧凌对他的贬损诋毁全不理会,而是问道,“你把人藏哪去了?”
“急什么?”沈肇峰悠悠答道,“我的女儿,难道自己还不能够处置了?”
萧璧凌大惊:“你……”
“想太多了,”沈肇峰呵呵笑道,“虎毒不食子,我还不至于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只不过看你这般固执,实非良配,替她找了个更合适的婆家罢了。”
听到这话,萧璧凌下意识开始在脑中搜索起了从前瞧见过的街头地痞斗殴互相谩骂的腌臜词汇,却发现空空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在他看来,世上最恶毒的人,也绝不至于令人发指到沈肇峰这般无耻的地步。
眼前这厮,究竟把自己的亲人、孩子当做了什么?
沈茹薇又到底是造了什么样的冤孽,投胎成了这恶鬼的女儿?
还真是没有什么话能够准确表达出他内心的愤怒与惶恐,寻常修辞在这时说出口,反倒像是在讲笑话。
萧璧凌将牙根咬得咯吱作响,却偏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看看,这就退缩了,”沈肇峰的笑声分外刺耳,“同你说笑的,那小子迟早是要死的,至于我女儿嘛,想要交换点东西,总得给他想要的,反正那丫头嫁你之前便已不是清白之身,借给别人用用,也没什么不可,你不会介怀的,是罢?”
“你把她当成了什么?”萧璧凌攥紧了拳,再次击中石门,对门外的沈肇峰怒吼,“勾栏里卖笑的倡女吗?”
“就她那性子,真去卖笑可没人会要,早该饿死街头了。”沈肇峰口气凉薄,不带丝毫感情。
“你说的是人话吗?”长廊另一端石室内的成碧涵已然听不下去,“她怎么说也是你的孩子,自己的亲生女儿,却被你拿去做交易,你简直不配为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