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茹薇不得不承认,若不受身世约束,冷君弥的确算得上是个懂得享受之人。
住最干净的客舍、吃最上等的佳肴、喝最醇香的烈酒、赏最美丽的风景——如此肆意潇洒的人生,他仿佛是想抓紧最后的时光,用短短数日,都品味一遍。
除了得到身边这个油盐不进的女人,他应已把平生所有的梦想,都已实现了。
这日,在徐州城最有名的瑶华居内,冷君弥端着一盏只此一家才有的,名叫“玉露琼浆”的美酒,坐在最高一层的楼台边缘,向下眺望,吹着和煦的风,缓缓眯起眼睛,惬意地舒了口气。
看着来往的人群,他忽然想起来身旁还有一个人,便转过头去,看向高台另一侧,却见沈茹薇一手托着下颌向远方眺望,似已出神。
这些日子以来,他虽从来没有见她板着脸,却也始终不曾看到她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如她这般,早已习惯了隐藏自己的人,真实的喜怒哀乐,绝不可能轻易写在脸上。
“看到了什么?”冷君弥走到她身旁,微笑问道。
“往下看都是人,往前看,便都是屋顶。”沈茹薇慵懒答道,“我在想,如果我从这跳去对面,最远能跑多少里。”
“可你现在经脉受制,连跳到对面屋顶这种简单的事,也做不到。”冷君弥道。
“所以就只能看看。”沈茹薇双手托腮,想了想道,“从我知道白鹿先生是我父亲开始,就一直想要逃离这个困局,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见不到他,也不必担心被他追来,倒也挺轻松的。”
说完,她瞥了一眼冷君弥,哑然失笑:“唯一的遗憾,就是在我身边的,不是我所期盼的人。”
“我越来越好奇,”冷君弥在她身旁坐下,似笑非笑道,“你对那个姓萧的,到底是更喜欢他的容貌,还是为人,又或是性情?”
“怎么?”沈茹薇不以为然,“你想照着学?”
“只是想知道而已。”冷君弥道。
“那我也想知道,你为何从来就没想过放弃复仇?”沈茹薇忽然盯住他双眸,饶有兴味问道,“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这种生活,若是从中摆脱,能轻松许多。”
“那么,你会对你爹动手吗?”冷君弥认真注视着她,道。
“我爹该死,”沈茹薇说着,转而望向别处,此举并不像是逃避,反倒像是毫不在意,“他伤人害人,毫无顾忌,会让所有人都陷入恐慌,不得太平。”
“可在这所有人当中,极大一部分都不识好歹,甚至盼着你死。”冷君弥毫不遮掩道,“他们都死了,你才可以痛快。”
“我可以不喜欢任何一个人,但我没有资格,让他们从这世上消失。”沈茹薇回头看着他,认真说道,“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我一根头发,但旁人若不犯我,我也没理由滥杀无辜。”
“你不应当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吗?”冷君弥怅然若失,摇摇头道,“这话可不像你说的。”
“伤害过我的人,我都‘回报’过了,”沈茹薇笑道,“该杀的杀,该骂的骂,我可没有宽恕。至于那些只喜欢呈口舌之快的跳梁小丑,这天底下有太多了,一一去扇他们耳光,岂非浪费光阴?我可没那闲心。”
“女人就是女人,总能给自己的行为找到理由开脱。”冷君弥摇头,轻笑一声。
“男人就是男人,总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说的,做的,与他不一样就都是错。”沈茹薇平静回话,丝毫不示弱。
“那姓萧的也是男人,莫非也如你说的这般,油盐不进?”冷君弥有意调笑。
“你的家眷也有女人,难道也都如你说的这般,喜欢狡辩?”沈茹薇笑容灿然。
冷君弥的笑忽然僵了一瞬,将脸别去一旁。沈茹薇心知肚明,自己的话终于戳到他的痛处,总算能让这厮好好安静一会儿了。
过了许久,冷君弥忽然开口道:“我的母亲,是这世上最苦的女人。”
他话音空灵缥缈,好似浮在空中,被水汽包裹,听不分明,也看不通透。
沈茹薇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她这一生从未得到过关怀,就像个盛装执念的器皿,为了给薛家一门留下后人,奉献所有,毫无怨言。”
“我有个疑问,”沈茹薇不解道,“薛凝玉是薛老庄主的独生女,你是她的后人,难道不该和叶枫是亲戚吗?”
“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冷君弥道,“祖母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是同别人怀上的。”
“哦?”沈茹薇被勾起了好奇心。
“她察觉到叶铮昀别有用心,只能给自己另寻出路,”冷君弥道,“所以,我不是叶枫的什么亲戚,只是仇敌。”
“冤冤相报,永无止境,”沈茹薇仰天慨叹一声,随即望向他道,“大家一样,都是可怜人。”
“所以为何你还会讨厌我?”冷君弥立时收敛忧容,挑眉笑问。
“我讨厌的,是我自己,”沈茹薇展颜道,“你和我太相似了,我实在是不喜欢这样的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更不愿意成为朋友,或是别的什么关系。”
“那是因为你无法正视自己,”冷君弥循着她所看的方向望去,道,“我就不同,我看得出你的隐忍,对你充满怜惜,比所有人都要懂你。”
“可你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沈茹薇嗤笑道,“我喜欢的人,比你懂我更多,也会倾尽全力让我快乐。只要在他身边,我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
“他是怎么做到的?”冷君弥满眼困惑,盯着她问道,“他和你,是截然不同的人。”
“尊重,”沈茹薇看了看他,神情颇为得意,“是平等相待,是用心体会,而不是你看我时那居高临下的睥睨姿态。你这样的人,再过几十年,几辈子,我都看不上。”
“你太伤人了。”冷君弥微微蹙眉,摇头感慨。
这次谈心,从头至尾,便无任何一人,任何一字,发声稍有高亢,始终都是平平淡淡。
可冷君弥的心,却像被尖刺扎满了血口,整个人疼得直不起身。
“看来,想要等到你,对我而言真是旷古烁今的难题,”冷君弥故意用了夸张的言辞形容,“早知道,就在在他彻底俘获你之前,偷学几招,再趁虚拿下。”
“你竟然会认输?”沈茹薇不免讶异,“还真是难得。”
“如果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梦想被人夺走,你也会认输的。”冷君阖目长叹。
“我的梦想?”沈茹薇笑着摇头,“恐怕不会,我所梦想的,并不是男人。”
“那如果他一开始爱上的就是别人呢?”冷君弥收敛笑容,认真问道。
“如果是那样,这个男人就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沈茹薇思索片刻,道,“我又不差劲,为何要在不相干的男人身上浪费时间?”
冷君弥哑口无言。
“果然,你根本不了解我。”沈茹薇淡淡一笑。
“多给我些时间就好。”冷君弥道。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新甫山天门瀑下的石室内,隔着厚重的石墙,萧璧凌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开口,对着石门外的沈肇峰道:“你想要的,我也给得了你。”
沈肇峰唇角微微上挑,却不答话。
“你不答应,是为了继续谈条件?”萧璧凌紧蹙的眉心,已有多日不得舒展。
沈肇峰忽然笑出了声。
“说话!别像个疯子一样。”萧璧凌冷冷道。
“你倒是很了解我。”沈肇峰道,“不过只有这些,还不足以让我答应你。”
“你放她一条生路,所有你想得到的,我都能给你。”萧璧凌道。
“这恐怕不行,”沈肇峰道,“他们已经离开多日,恐怕这会儿,就快到金陵了。”
“那你放我出去把她找回来!”萧璧凌失声嘶吼。
“好女婿,”沈肇峰啧啧两声,道,“你耍了我那么多次,叫我怎么相信你?放你出去?呵,再想抓回来可就难咯!”
“你……”萧璧凌顿觉词穷,然而一想到沈茹薇的处境,便觉寝食难安,又如何静得下心来与这厮谈判?就在此时,头顶上方却传来一声巨响,脚底下的石板与眼前的石墙,也都跟着这声巨响颤了三颤。
沈肇峰眯起眼睛,充满警觉抬头向上望去。
另一间石室内的萧清瑜与成碧涵二人也听到了动静,成碧涵不是习武之身,下盘不稳,当下一个趔趄便向前栽倒下去,饶是萧清瑜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在耳边柔声问道:“没事罢?”
成碧涵摇了摇头,本能想要挣脱,却因着紧接而来的又一阵震颤,不得不抱紧他胳膊。
“发生什么事了?”萧璧凌警觉退到墙根处,只疑心这是地震,却立刻听到门外走廊内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那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沈肇峰咬牙切齿站在角落里,看着落在走廊内的两块一丈见方的石板和着石板上方缺口处豁然将走廊中段照得一片亮堂的阳光。
“班门弄斧。”竹隐娘的声音从那缺口外传来,“蛰伏七年,还是只会这种钻地洞的本事,青崖,你是乌龟成了精罢?”
“多年不见,青梅师姐还是这般伶牙俐齿。”沈肇峰眯起眼睛朝缺口外望去,语调忽然变得阴骘,“你终于肯现身了。”
“我不现身,谁来收拾你这个乌龟王八蛋?”竹隐娘骂完,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似乎是在对其他人交代什么,“你们都站在这儿,我一人下去足矣,也免得他用使什么阴招困住你们,惹我分身。”
“前辈当心。”这是周素妍的声音。
“放心,那龟儿子伤不了我。”竹隐娘的话音刚落,一只巨大的木螳螂便从那缺口探进来半个身子,这偃甲身子长得很,贯穿两层密室,还有大半个屁股露在外头。
沈肇峰退后几步,面无表情看着那木螳螂扭着屁股钻进走廊,一落地便占了大半,挤得他只能站在角落。
走廊外这巨大的动静,当被关在石室里的三人都有些懵了,除了萧璧凌,另外两个都还是头一回听说沈肇峰有个师姐,还是个如此霸气外露的女人。
“臭小子,”竹隐娘施展轻功,稳稳落在木螳螂背上。她飞快扫视了一眼整个走廊,随即朗声高呼,“还不吱声吗?你被关在哪了?”
萧璧凌被这平地一声雷似的喊声惊醒,猛然回过神来,不及多想,便对洞外喊道:“我在这……”
他还没把话说完,便觉一阵劲风扑面,连忙向后退开数步,那坚硬无比的石门,就这么被重新装上精钢尾镰的木螳螂锤得粉碎,溃散的碎石受此刚猛劲力影响,一颗颗四散飞溅出老远,有好几颗正击打在他面门,剐得他脸皮生疼。
“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竹隐娘没好气对他吼道。
如梦初醒的萧璧凌赶忙奔上前去,纵身越上那木螳螂的背,站在竹隐娘的身旁。
竹隐娘瞥了他一眼,还是冷着一张脸。
她始终记着上回的事,至今还怀恨在心,权当这小子是个中山狼,吃里扒外,胳膊肘也拐上了天,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多谢师伯相救。”萧璧凌识趣得很,连忙躬身施礼。
“就你一个?”竹隐娘蹙起眉来,“那丫头呢?”
“被他送走了。”萧璧凌一听她提起沈茹薇,心便揪了起来,目光如冰棱一般投向沈肇峰,“生死不明。”
“那可是我的女儿,”沈肇峰道,“别血口喷人。”
“不管那么多了,”竹隐娘冷眼瞥向沈肇峰,道,“你先上去,我要好好收拾收拾这个欺师灭祖的狗东西。”
“成姑娘还被困在里面。”萧璧凌道。
“成什么?谁呀?在哪?”竹隐娘不明就里,忽然反应过来,朝着上方缺口破口大骂,“秦忧寒,你拿我侄儿吓唬老娘,还想让我帮你救别人?”
秦忧寒赔着笑的话音很快便从洞外传了回来:“事从权宜,还请青梅先生莫怪。”
“拜了个这样的师父,难怪会把你养成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竹隐娘狠狠瞪了萧璧凌一眼,道。
萧璧凌张了张口,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