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金陵干什么?”许玉兰不解,“那我也要去。”
“她会回来的,”周素妍上前握住她的手道,“进屋去罢。”
许玉兰莫名觉得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然而她被推搡着进门,很快便不再去细究这话里的意思。
守在门外的曾勇瞧见萧清瑜也在这一行人中,不由愣了愣。秦忧寒见状,即刻对他使了个眼色。
曾勇立刻转入内院通禀萧元祺父子。秦忧寒叹了口气,抬足跨过门槛,却忽感异常,回头瞥了一眼,只见萧清瑜停在门外,正仰头看着门前匾额出神。
“他在看什么?”不明就里的竹隐娘蹙紧了眉,表示不解。
曾勇很快便唤来了萧元祺父子与黎蔓菁师徒,程若欢对成碧涵颇为惦念,一进院子便瞧见了她,当即喜上眉梢,朝她狂奔过来,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拉着她上下打量了好几遍。
成碧涵微笑不言,眉宇间却显然还压抑着心事。
“你没事罢?”萧元祺抚胸长舒一口气,“还好……对了,你爹娘呢?”
“萧伯父,我的爹爹和娘亲,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成碧涵答道。
她说此话时,眼眶微微红了一阵,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怎么这么热闹?”柳华音从隔壁院落探出半个脑袋,见此情形,便也凑了过来,扫视一番众人,忽然“咦”了一声。
“他们去了金陵,过几日便回。”周素妍解释道。
“去金陵?”黎蔓菁眉头紧锁,“沐剑山庄?”
“这个等等再说。”秦忧寒摆了摆手,见众人并未留意到还站在门外发呆的萧清瑜,正待说些什么,却见萧元祺对竹隐娘拱手躬身,几乎就要跪下。
“多谢竹居士搭救小儿,萧某人感激不尽,还请受我一拜。”
“免了。”竹隐娘本想说出顾莲笙告诉她的“真相”,可瞧见他这般,忽地又噎住了。于是背过双手,假装去看别处,不再多说什么。
“那个人……”柳华音伸出手,指向门口方向,“难道……”
直到此时,萧清瑜仍然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匾额,好似石雕一般,久久不动。
萧元祺本能后退了一步,继而沉下脸色,大步走到门前。
“他……”萧清玦亦是一愣。
隔着门槛,萧清瑜定定望着父亲,萧元祺也定定望着他。
“碧涵,”萧元祺面色越发阴沉,“你爹娘是怎么死的?”
“伯父……”成碧涵本欲说出真相,却又死死闭上了嘴。
“把他带回去,先关起来,其他的事,等明日再说。”萧元祺拂袖转身,半步也不多留,先是恼怒至极。
萧清瑜没有吭声,只是望向成碧涵,眼中满是不解。
这丫头早就恨毒了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取他性命。
可为何到了这时,却什么都不说呢?
夜色袭来,浓墨般的天色笼罩在整个齐州城的上空。
经过一番安排,众人都在飞云居内歇下,萧清瑜也被严加看管起来,连吃饭喝水,都要经他人之手传递。
成碧涵坐在房内点着灯,痴痴望着窗口,不发一言。
离家中变故,已过了近一个月的功夫,每每想起父亲离世时的惨状,以及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她都会泪流满面。
可不知怎的,那些话却说不出口。
她恨萧清瑜,更恨自己,日日夜夜都陷在这难以忍受的痛楚之中,几欲疯狂。
却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
“是谁?”成碧涵抬头问道。
“我,”门外人答道,“方才你见过的,我叫柳华音。那位程大侠说你脸色不佳,又看你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不便过来问候,刚好我是个医师,便想着叫我过来给你把把脉,开些舒筋活血的方子给你调养调养。”
“多谢,”成碧涵道,“可我没生病啊。”
“体虚不是病,在外风吹雨打这么久,还是得看看。”柳华音道。
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反倒不在意那些男女大妨的繁文缛节,说起话来也十分直接。成碧涵心里想着早些打发他走了也好,便开门将他迎了进来。
柳华音手里端着一碗红枣粥,进门以后便放了下来,毫不见外拉开两张椅子与她一同坐下,叹了口气道:“那位程大侠只会煮粥,你便将就些喝了罢。来,我替你把把脉。”
成碧涵点头,把手伸了出去。
柳华音起先还有些漫不经心,可忽然却蹙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他咬着唇角想了想,将脸稍稍凑近了些,仍是保持着相对客气的距离,小声问道:“你嫁人了吗?”
“柳医师你……问我这个作甚?”成碧涵内心腾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是滑脉,你有喜了。”柳华音表情古怪,“你嫁人了吗?”
“我……”成碧涵如同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缩回手去,跳将起来,连椅子都撞翻在地。
柳华音也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道:“别急……可能是我弄错了,不然……我再帮你看看?”
“你说……你说我……”成碧涵咬着唇,整个人呈现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柳华音不禁开始猜测,“如果……确认是这般,你又不想传出去辱了名声,我可以帮你……”
“不必,”成碧涵上前拉开房门,道,“此事对谁都不要说,我……容我好好想想。”
“行……”柳华音早就不是从前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听她下了逐客令,便也不多说什么,匆匆退出门去,立刻回了房。
成碧涵关上门后,双腿一软,如同失了重心一般瘫坐在地上。
她看着灯火,脑中浑浑噩噩,什么也想不到,也什么都想不明白,等到灯火被她看灭了,目光又转向半开的窗外,看着三三两两的星辰,继续发呆。
直到翌日天明。
她像是大病过一场的人,拖着疲惫地身躯,缓缓站直身子,一步一个踉跄,才走到门边,便又扑倒下去。
才到寅时,天边才刚刚开始泛白,她一步步挪到院子正中,仰头向上望去,惨白天光落在她绯色的衫裙上,仿佛被打落凡尘的仙子,颓然失色。
她隐约想起些什么,转身回到房中,找出那把萧清瑜送给她的匕首,藏入怀内,再出门时,又迟疑了一会儿,四下望了一番,又径自绕去后院,从小门离开,直到正午时分,才回转而来。
程若欢等人正找她找得手忙脚乱,一个个都以为她又被什么人给擒走,正打算分散出门去寻,却看到她自己跨过大门门槛,一步步走进院子里。
“你去哪了?”程若欢上前,一把拉住她问道,“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想去看看,我家的铺子是不是都关门了。”成碧涵脸色早已恢复如常,看起来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丫头,你若是心里难过,不妨把话都说出来。”黎蔓菁叹了口气,道。
“真的没什么,”成碧涵道,“有些事得容我想想,等想好了,再同你们说。”
“也好,你多多休息。”黎蔓菁以眼神示意程若欢收回几欲脱口而出的疑问,对成碧涵道。
“萧伯父呢?”成碧涵点点头道,“他一定也着急了,我去同他说一声。”
“丫头……”黎蔓菁看见她转身走开的模样,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忐忑,却不知成碧涵这一连串再正常不过的举止,究竟古怪在哪。
因与陈梦瑶不和,这些日子,萧元祺走到哪儿都是自己一个人。他本打算今日一早起身便去盘问萧清瑜,却偏巧遇上成碧涵不告而别,于是忙着派人满院子找寻。
这会儿,他正坐在书房等消息,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便立刻唤了声:“进来。”
成碧涵到底是个有涵养的千金闺秀,推门的动作也十分轻柔。
“碧涵?”萧元祺见到她,立刻站起身来,悬着的心总算安稳稍许,“没事就好。”
“我听说,你们都以为我出事了,就特意来说一声。”成碧涵温言笑道。
“我听竹居士说,她攻进密室时,清瑜和琰儿一直都护着你,可是真的?”萧元祺蹙眉问道。
“嗯……”成碧涵点点头道,“您还关着萧清瑜呢?”
“你可是知道些什么?”萧元祺眉心又蹙紧了几分,“那些事,他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
“他啊?”成碧涵眼底闪过一瞬怅然,却很快转为笑意,“他……其实救过我几次。”
“你说什么?”萧元祺目有诧异。
成碧涵点点头,道:“的确如此,他救过我性命,其实……其实也没什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过了一会儿,姗姗上前几步,对萧元祺深深道了个万福:“伯父,许多话一时半刻,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可现在……您能不能让我见见他?”
“这是为何?”萧元祺百思不得其解。
“有些话想对他说,说完便好了。”成碧涵笑得十分自然。
“既然如此……”萧元祺满心疑问无人解答,只好点了点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好罢。”他无奈答应下来,却还是盼望她能告知真相。
成碧涵虽非萧元祺所生,却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这般情状,虽看来无甚异样,却仍然令他不安。
于是遣走旁人,只在萧清瑜院外留了两名守卫,目送她走进院内,便一直立在那两名守卫身旁等候。
偏偏就在这时,竹隐娘托人传话,说有事要见他。
一番斟酌后,萧元祺还是转身去了,岂知就是这一转身,便给自己余生添上一笔至死都无法抹灭的遗憾。
而另一头,萧清瑜也没能想到,成碧涵会来见他。
“只有你一个?”萧清瑜朝她身后望了一眼,眼中浮起一丝疑惑。
“你还想见谁?”成碧涵问道。
“没什么,坐罢。”萧清瑜拉开桌旁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成碧涵两眼空落落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萧清瑜坐在一旁,凝视她许久,终于开口问道:“为何不告诉我爹真相?”
“你不也没说吗?”成碧涵笑中带苦,“若我说了,他会杀了你吗?”
“我不知道。”萧清瑜如实答道。
“我刚才出门了一趟,”成碧涵道,“成家的布庄,倒的倒,散的散,还有许多仆从的家眷闯进我家,把所有值钱的物事,洗劫一空。”
“碧涵……”
“不过这些我都不在意了。”成碧涵忽然抬眼,望着萧清瑜,道,“你会内疚吗?”
“不止内疚,”萧清瑜望着她那对百感交集的眸子,不禁陷入沉默,良久之后,苦笑一声,道,“只是……一切都晚了。”
“什么晚了?”
“晚了便是晚了,说得再多也无用。”萧清瑜怅然望向窗外,道,“你早就恨透了我,纵我有心补偿,也无力回天。”
“你能补偿我什么?”成碧涵嗤笑一声,旋即落下泪来,“能让我爹娘死而复生吗?还是能让我家中败落残景,都恢复如初?这些你都做不到,还谈何补偿?”
“所以我才说,晚了。”萧清瑜阖目长叹。
这一声叹息包含了太多,除却那些日渐滋长的愧疚,与难以言说的隐秘情感,还有无尽的悔恨与迷惘。
既然决定了要做恶鬼,就该秉持一生,半途反悔,又想回到人间去,反倒会跌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成碧涵听着这话,笑容越发凄凉。
可她硬是把所有悲伤心绪,都咽了回去,将脸凑到他跟前,笑得极不是滋味:“你娶我吗?”
“什么?”萧清瑜一怔。
“你娶我吗?”成碧涵又问了一遍。
“碧涵……”
成碧涵不由分说吻上他的唇,舌尖交缠,抵着一颗不知裹着何物的蜡丸,送到他口中。
萧清瑜似有所悟,将蜡封咬破,咽下当中那苦涩至极的**。
成碧涵放开了他,起身踉跄退开,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你大可直接用那把匕首,不必如此费事。”萧清瑜望着她,认真说道。
“他们会把你救活的,”成碧涵盯紧他双眸,一字一句说道。
她的话,每一个字里,都饱含着恨,这恨意夹杂着不知名的依恋,深深刻进骨髓,融入血水,半点不得分割。
“有水吗?”成碧涵拎起桌上的茶壶掂了掂,倒出仅剩的半盏清水,望着杯中模糊的倒影,若有所思道,“我找了好多家药铺,最后,还是回家翻出了娘亲前年托人带回来的药,毒耗子的,分量可足了。”
萧清瑜点点头,没有答话。
“刚才那些恐怕不够,”成碧涵眼里闪着泪光,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瓷小瓶,打开瓶塞,将内中淌着剧毒的透明**,全都倒进了茶盏里。
萧清瑜想到她方才所言,自然而然便将这盏掺了剧毒的茶水,当做自己最后的归宿,正待伸手去接,却不想成碧涵已抢在他先头,一把抓起那盏茶水,仰面就灌。
他万万不曾料想成碧涵会有如此一举,当即劈手去夺,抢下杯盏,拿在手中一看,却见内中茶水只剩了一半。
“你干什么?”萧清瑜震惊不已,“你不是打算报仇吗?为何……”
“一个人的剂量不够!”成碧涵抽噎道,“我得喝下两个人的份,才能干干净净地走……”
“你什么意思?”萧清瑜当场僵住。
“那个姓柳的医师,给我诊断出了滑脉,”成碧涵哭笑不得,“我有身孕了,是你的……”
成碧涵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萧清瑜听在耳中,内心震颤不已,久久难以释怀。
“我死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守住清白。是我明知你对我一家的所作所为,却屡次对你心软,甚至……”成碧涵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我恨你,更恨我自己,恨你的丧尽天良,恨我的软弱无能,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却总能让你逃脱……”
她抽噎着,神色越发凄然:“可到了现在,我却不得不狠下心,否则……”她缓缓垂眼,瞥了一眼自己的小腹,“再不及时收场,往后备受折磨的,便不止你我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