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随机犯罪

第四章 盛开的红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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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神秘的失踪案,一个浑身耻辱、满腔仇恨的复仇者,上演了一出深夜农村版《血迷宫》……

1

牛红豆下了公交车,循着最熟悉的路线来到自己上班的棋牌室。这间棋牌室是她的表哥鲁克斌九年前开的,她是里面唯一的服务员兼会计。在开这间棋牌室之前,表哥还在镇上开过一间卖麻辣小龙虾的小店,她当时负责卖货。但那家店后来黄了,还好表哥家底硬,又砸钱整了这家更大的买卖,她才不至于沦为无业游民。

不过现在看来,这间棋牌室的气数恐怕也尽了。

牛红豆远远地看去,店铺的卷帘门已经被砸变形了,门口的两个装饰用的花篮也滚到了台阶下面。店的招牌和对联上,也被人泼了一些类似墨汁的黑乎乎的东西,好像还臭臭的,路过的行人无不掩鼻皱眉。当然也有一些周围好事的商户或者街坊围在店门外议论纷纷,每个人都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互相交换着打听来的关于这间翻了车的棋牌室的小道消息。但当他们看见牛红豆步履稳健地走过来时,又像怕触霉头一般一哄而散,转而在远处隔岸观火起来。

牛红豆今天穿着一身淡粉色的羽绒服,戴了钴蓝色的围巾和白色的毛线帽子,色彩搭配上有点儿俗气,但也让她显得更加年轻。虽然身为一个务工人员,她从未注重过保养,也不怎么涂脂抹粉,但四十岁的她看起来仍旧是三十出头的样子。很多人都打趣说这和她成天不见太阳的工作有关,每天闷在不带窗户的棋牌室里,没有风吹日晒,也没有什么体力活,再加上有自己表哥的各种疼爱呵护,老得快才怪呢。

牛红豆铆足力气打开变了形的卷帘门,躲着碎玻璃踏进店内。她开了灯,先抄起墙角的扫把简单地扫了几下地。随后她忽然想起什么,拨打表哥的手机,发现仍是关机状态。

牛红豆愣了一会儿,在店内四处翻箱倒柜。一无所获之后,她起身直奔后院自己的宿舍。宿舍是一间只有七八平方米的小砖房,里面只有一个化妆台和一张双人床。牛红豆在化妆台的一个抽屉里找出了几张钞票,放在身上仔细揣好,然后走出了屋子。

阳光比刚才足了些。牛红豆不再理会店里的狼藉,走到门外准备锁门。这时街对面烟酒店的小老板凑了过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烟酒店老板平时和鲁克斌走得比较近,所以也不好意思干看热闹不搭把手。但牛红豆只是看了他一眼,说:“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斌哥呢?”小老板眨着眼睛。

“出去躲躲风头。”

“哦,对对,出去避避好。”小老板应着,然后似乎有点儿同情地瞟了牛红豆一眼,又问,“这事……用不用打110?”

牛红豆波澜不惊地锁好店门,答道:“不用。”

小老板若有所思:“也是……报了,也麻烦。”

牛红豆却淡淡地瞥他一眼:“我现在就去派出所。”

2

县城一共有三家派出所,牛红豆挑了最大的一家,看上去职能最全面。进门之前,她先在门口点了一根烟,用了一分钟吸完,然后对着一辆汽车的后视镜整理了衣装和发型,最后款款地走进了派出所的一间接待大厅。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公安机关,也不知道哪里受理报案,只得对着一个窗口的接待民警打听。那民警说,这里是户籍,报案还要往里走。牛红豆应了一声,民警又随口问了句:“你是丢东西了,还是被诈骗了?”

牛红豆说:“都不是。”

“那怎么了?交通事故?”

“不是,我表哥杀人了。”

民警一愣,从台后走出来,死死地看着她:“怎么回事?”

牛红豆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表哥是谁?”又有两个民警围了上来。旁边一些办业务的群众全往他们这边看。

“鲁克斌,就是县城开棋牌室的,兄弟连棋牌室。”

“他把谁杀了?”

牛红豆被围在人群中央,迎接着四处投来的目光。

“杀了一个女人,具体什么名字我不知道。”

“身份证拿来我看一下。”其中一个民警伸手。

另外一个民警问道:“你说的杀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年前。”牛红豆交出身份证。

几个民警互相传阅着证件,都觉得自己被这个女人给说糊涂了。十年前杀了人,那怎么现在才来报案?

十分钟之后,牛红豆被带到了所长办公室,由所长亲自接待。

所长是个方头大耳的中年人,慈祥中带着睿智。他看着一脸平静的牛红豆,问话语气和缓,又一丝不苟。

“你说你表哥十年前杀了人,他当时是为了什么杀的人?”

“当时我表哥在镇上开麻辣小龙虾的店,和一个女人好上了,后来那女人赖上了他,他又甩不掉,两人在店里吵了起来,他就失手把她杀了。”

“那女人是哪里的?”

“好像是陈庄的,具体我也不清楚。”

陈庄是离县城不远的一处自然村,住着几百户人家。所长想了想,又问:“他是怎么杀的?”

“用放酱料的坛子砸死的。”牛红豆思考了一下答道。

“尸体呢?”

“埋了。埋到玉川一处山谷里了。”

“你知道具体埋在哪儿了吗?”所长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大概知道。他埋的时候我在场。”

“当时你是……”

“他让我帮他放风。”

所长面目严肃,调整坐姿,问了一个无法绕过的问题:“也就是说,你替他瞒了十年?”

“是的。”牛红豆微微低头。

“那为什么今天突然过来举报他?”

牛红豆恍了一下神,抬头,很大方地迎上了对方的目光。

“因为他不要我了。”

3

山风凛冽,牛红豆坐在警车上,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慢慢陷入了回忆。

十年前,就在这片山谷里,夜黑得无边无际。当时三十岁的她被冻得浑身打战,要不是旁边的鲁克斌劝她要保持冷静,她早就不知道自己晕死在哪儿了。

当时表哥把他那辆小面包车停在了山道边,然后拿着手电筒跳下车查看地形。牛红豆下意识地也从车里蹿了出来。她实在不敢单独和车上的尸体多待一刻。

鲁克斌在黑乎乎的山坡上上蹿下跳一阵,晃动着手电筒走回来,说:“就这儿吧。这儿是野坡,估计一年到头也不会有个人经过。”

然后他们就开始进行那个给牛红豆落下一生阴影的环节:搬尸。

尸体被套在一个麻袋里。牛红豆至今记得寒夜中,那麻袋粗糙且干硬的手感。那麻袋似千斤重,她用左手帮表哥抬了十几米,就觉得整条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那种感觉就好像肩周上挨了一枪,痛得她几乎寸步难行。

“妈的,这娘儿们这么重!”鲁克斌在呼呼的风中骂道。

麻袋被推下山坡,发出一阵声响。牛红豆浑身汗毛直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表哥说接下来他搞定就可以,她的任务就是望风。于是牛红豆就站在山坡上,看着表哥把手电筒挂在腰间,跳下山坡,一只手拽着麻袋,另一只手拎着事先准备好的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坡下面走去。

手电筒的灯光渐渐不见,牛红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抬眼望着满天的星光,觉得自己好像到了另外一个星球。如果是这样就真的太好了,牛红豆闭上眼睛,深深感受这种幻想,但仍然抑制不住心脏的狂跳。

不知过了多久,手电筒的光亮又重新出现在眼前。表哥满身泥土地爬了上来,一边喘粗气一边对她说大功告成,让她去车上给他拿瓶水。

“埋好了?”

“废话。”表哥坐到了石头上面,像是在休息,但姿势好像有些奇怪。

不知为什么,牛红豆觉得表哥跟刚才不大一样。

“埋在哪儿了?”她觉得多说几句话也许能看出什么端倪。

“你甭管了,回头要是警察来问,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表哥没有看她。

牛红豆借着月色细致观察刚刚埋完尸体的表哥。虽然他面朝山坳,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但她仍然觉得,表哥似乎有什么事情瞒了她。

“去给我拿水啊。”表哥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看出来了,表哥的肚子似乎比之前大了一些。牛红豆头皮一阵发麻。

她什么也不敢问。

警车在山上七拐八绕地行驶,最终在牛红豆的指示下,停在了山路边。牛红豆带着民警和辅警们走到一个山坡前,指着山坡下面一片杂草丛生的阴影区域,说:“应该就是在这一带。他把人埋到这里了。”

虽然是冬天,所长的脑门还是被太阳照出了一层薄汗。他觉得牛红豆给出的范围有点儿太大了。

“你再回忆回忆,当时他人在什么方位,这样我们也能找得更准确一些。”

牛红豆摇摇头:“我只记得他在这下面埋的,具体埋在哪里我真不知道,当时天太黑,我也根本不敢细看。”

民警和辅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人说了句:“抄家伙吧。”

众人拿起铁锹,跳下山坡。前面有人牵着警犬,有人推着探地雷达;后面有人拿着DV摄像机拍摄取证。一个年轻女民警跟着牛红豆,说着一些让她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其他线索之类的废话。牛红豆自始至终只用摇头回应她。

她下意识地又坐在了山坡前面的那块大石头上。上一次坐在这里,自己才三十岁。那时候的她成天和小龙虾、酱料、方便饭盒打交道。那时的她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想象,虽然手上做着辛苦的工作,但不妨碍她幻想一切。她渴望浪漫的生活,渴望每天都能得到惊喜;渴望儿子能健康成长,渴望日子能过得真金白银。她对这些渴望也充满信心,因为那时候的生活对她来说就是一个上锁的宝箱,能不能打开,打开后能捡到怎样的宝贝,只是时间问题。

想到那时候的自己,牛红豆心里笑了笑。

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虽然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但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沧桑。生活的宝箱啊,只有等真正关上了,才发现原来它曾经被打开过。牛红豆的笑容从心里浮现到了脸上。

身边的女民警见她这样神经兮兮,一句话也不多问了。

就像表哥当年埋尸体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民警们终于有了收获。据说一开始他们在山坡下也毫无头绪,但毕竟埋过东西的土松散系数和周围的土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土壤在被挖开填埋之后,会与自然状态的土壤密度不同。民警们凭着这个概念,结合探地雷达扫描出的波段反馈,费了很长时间,终于在一棵大松树下找到了一块疑似曾经被填埋过的土地,然后挖出了那个多年前被鲁克斌埋掉的麻袋。

麻袋中确实有一具已经白骨化的尸体。尸体穿着羊绒衫和牛仔裤,尚未完全降解的头发很长,骨盆也比较小,基本可以确定是一名女性。

派出所所长很快联系了刑侦支队和法医中心。

4

刘洵、孙小圣、李出阳和法医丁雁心到达现场时是下午四点三十分。女法医丁雁心虽然年轻,却有着解剖上千具尸体的经验,她戴着白手套检查了一遍尸体,大致得出以下结论:死者为女性,死亡时间是八年至十二年之间,年龄为三十岁至四十岁,死因可能是头部遭受钝器重击导致的颅内出血。

具体情况还要等待尸检报告。但以上所说内容基本上都能和牛红豆提供的信息吻合,所以孙小圣等人先把重要涉案人牛红豆带回了县城派出所,做进一步调查。

整个过程中牛红豆都很配合。据孙小圣观察,她的这种配合还不是被动地迫于压力所致,而是一种非常清醒且理智的、很有主见性的态度。这令孙小圣对这个农村少妇非常感兴趣。有些检举人的动机是出于自保,有些是有功可邀、有利可图,但这位牛红豆同志显然是奔着玉石俱焚的目的,并且不惜赔上自己的名声,翻的还是一笔陈年旧账,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同时,此案还有一个奇怪之处摆在他们面前,那就是牛红豆检举的具有重大杀人嫌疑的鲁克斌已经于昨晚失踪了——而且还不仅仅是失踪这么简单,他在失踪之后,家里还着了一把火。

根据相关人士判断,这把火很可能是人为的。

结合派出所民警调查的鲁克斌棋牌室的现状,大家推断鲁克斌可能存在仇家,而且鲁克斌的这个仇家,牛红豆大概率是知道的。甚至有可能,她就是那个人。

过不多时,刘洵和派出所民警一起排查近年来陈庄的失踪人口记录,孙小圣和李出阳则开始给牛红豆做笔录。

“你应该清楚,你涉嫌包庇了鲁克斌十年,这一点你有异议吗?”孙小圣看着牛红豆问。

“啥叫‘包庇’?”

“就是你明知道他犯了法,却一直不向公安机关举报。这也是犯法的。”

“我这不是来举报了吗?”

孙小圣很是服气地看着她:“那你这十年干吗去了?”

“我害怕,怕他报复。”

“现在不怕了?”

“对。”

“为什么?”

“现在已经有别的人在搞他了,我就不怕了。”

孙小圣一想,这什么逻辑?不过自己一琢磨,好像也有几分道理。这女人脑部构造果然很奇特。

“你之前不是说你举报鲁克斌,是因为他不要你了吗?我看,你是因为跟他闹翻了,才来跟我们说这些的吧。你是要报复他。”李出阳揭她老底。

“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对你们说了实话。人也不是我杀的,我没有犯法。”牛红豆斜眼看着他们,强词夺理。

听她说得如此笃定,孙小圣和李出阳都懒得给她普法了。能够沟通的前提是,双方不存在什么文化和价值观上的壁垒。此刻显然不符合这个条件。

牛红豆接下来告诉孙小圣和李出阳,她和表哥是青梅竹马,自己多年以来都承蒙表哥的照顾。在她八岁那年,从镇上卖货回来的母亲失足掉进了村里的蓄水池,父亲摸黑下水救人,两人双双被淹死。八岁的牛红豆自此被寄养在姥姥家,自家的一间院子也被两个姨瓜分。

好在姥姥是个常年吃斋念佛的慈祥老人,虽然年事已高,但对幼年的牛红豆照顾备至。而且那会儿同样寄养在姥姥家的表哥鲁克斌也对牛红豆关爱有加,这令牛红豆的童年在很大程度上还是有幸福可言的。

鲁克斌是姥姥二儿子的独子,也就是牛红豆二舅家的孩子。牛红豆刚上小学时,二舅和二舅妈就因为一起车祸过世了,自那时起鲁克斌就一直和姥姥住在一起。

牛红豆和表哥的缘分从那时开始,一直延续了很多年。两人一起长大,不论牛红豆遇上什么事,第一个站出来帮衬的肯定是表哥。表哥虽然没什么学问,头脑却非常灵光,再加上小小年纪就混了社会,做什么活计都能够有模有样。一开始表哥带着牛红豆在镇上的陶瓷厂当工人,后来陶瓷厂搬了迁,表哥就看准商机跟几个哥们儿凑了钱,在镇上开了卖麻辣小龙虾的小店,而且一度还开得很红火。表哥当时私下跟她透露,小龙虾酱料的配方是他费尽心思潜入一家大餐厅偷学来的,那餐厅老板察觉后还来找过他的麻烦,但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至于为什么不了了之,牛红豆也不清楚。表哥可能又耍了一贯的无赖手段,令对方维权无门。表哥向来如此,经常能有些走捷径的小聪明,又深谙一些村霸地痞的耍赖伎俩,所以在镇上和县城这种小地方吃得很开,不过弊端就是总会得罪一些人,时常给自己惹一身臊。所以他偶尔会东躲西藏两天,然后等风头一过,又若无其事地从角落里跳出来,继续和往常一样四处蒙混。

但表哥依然对牛红豆很好。两人多年前就保持着情人关系,而且表哥对她从不过多要求和管束。甚至在牛红豆二十年前结婚时,表哥还包办了一切事宜,让她嫁得体面且风光。他甚至还力排众议,让她和丈夫以赡养老人为名,继续住在姥姥的院子里,也正是这样,她后来才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姥姥的小院。只不过那个时候她和表哥的事还未被太多外人知晓,实际上他们这种关系是在棋牌室开成以后,才逐渐显露出来的。某块遮羞布一旦被扯下一小角,还不如就整块都掀开,因为捂住的内容,说不定会在众人嘴里比事实夸张出千倍万倍。

牛红豆结婚之前就给自己做过打算,虽然表哥不可能娶自己,但她发誓是要跟他一辈子的,所以她要找一个自己能压得住的“老实人”,以备日后可能出现的隐患。

后来有一天,牛红豆陪着姥姥上山烧香,邂逅了一个同样来拜佛求福的小伙子。小伙子名叫商盛开,是从江西过来打工的,一开始去过北上广,觉得压力太大,后来就到了二线城市古城,再后来就扎根在了古城郊外的这个县城。

商盛开是个典型的南方小伙子,细皮嫩肉文质彬彬,倒是能入牛红豆的眼。最关键的是他背景简单了无牵挂,很符合牛红豆的择偶条件。商盛开自小父亲亡故,母亲也在他上初中那年死于一场疾病。成了孤儿的他虽然学习成绩一直优秀,但根本没有考大学和念大学的能力,勉强读完两年高中后,便孤身一人出来闯**社会。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表哥那样精明能干,商盛开不仅混得不怎么如意,又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广州遭了一场车祸,积攒了好几年的打工钱都扔在了医药费上,一只脚还落下了终身残疾,至今走起路来仍有些跛。

商盛开离开了广州来到古城郊外的这个县城,想踅摸一个糊口的营生。但找来找去,发现自己既干不了体力活,又没有干脑力活的文凭。不过天无绝人之路,鬼使神差地,他竟然在一所打工子弟学校找到了个代课老师的职位,工资虽然不高,但包食宿,隔三岔五还能发一些粮油米面的福利。而且那所打工子弟学校还是镇政府近年来主打的一个公益专项工程,虽然解决不了他的编制,但相对稳定。最主要的是,这份工作,圆了他多年以来的一个梦想。

“我打小的愿望,就是当老师。”商盛开第一次和牛红豆约会时,这样对她说。

当时两人在县城的电影院门口,等着电影开场。商盛开穿着一件洗得耀眼的白衬衫,牛红豆穿着一件刚刚从尾货市场淘来的鲜艳长裙。他们坐在电影院门口高高的台阶上,看上去和街头巷尾那些处对象的男女没有丝毫差别。

微风拂过,牛红豆看着商盛开沉浸在梦想中的模样,自己也做出一副被激**的样子,甜甜地笑了。

无邪,简单,没有家人,符合自己的预期。牛红豆心里暗暗想。

没多久,他们就举办了婚礼。商盛开住进了牛红豆家的小院。一年以后,他们的孩子商京辉出世。是个男孩。没多久,姥姥因病去世了,小院成了牛红豆夫妇的独有财产。她打心底里感激表哥。

京辉十岁的时候,表哥鲁克斌在店里杀了人。

鲁克斌为人风流,同时和多个女人暧昧不清,这点牛红豆早就知道。这也是鲁克斌能容许她结婚生子,表面上过正常人生活的原因。不过这一次鲁克斌明显是玩大了,那个女人拿自己怀孕要挟他,还要敲他一笔钱。两人在店里大吵大闹,鲁克斌一时失控,抄起店里的一只酱料坛子砸在她的脑袋上,直接把她砸死了。

牛红豆赶到店里时,表哥已经抽了一地的烟头。牛红豆从来没见过那个女人,确切地讲,她对地上的那具尸体毫无印象。她只记得那个女人烫着一头鬈发,整个人蜷在一团血污里。那个形象太恐怖了,恐怖到以后她在电视里看到任何血腥镜头都无所畏惧了。当你见识了真正的死人,再看影视剧里的相关内容,就会觉得演得真可笑。

那晚,在经过半宿的策划和准备之后,牛红豆帮助表哥把尸体装进麻袋,悄无声息地运往几十公里外的山上。

牛红豆来到自小烧香的庙里,捐了自己的全部存款,还在放生池里放了一袋子金鱼。她希望用这种方式帮表哥赎罪,自己也能获得些许的心理安慰。在她的记忆里,姥姥就总是用这些方式避灾驱邪,否则她牛红豆也不会在姥姥的庇护下平安长大。

她甚至还帮表哥求了一道平安符,但毫无宗教信仰的表哥对此嗤之以鼻。她便把那道符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钱包里,但凡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就拿出来握在掌心,好一阵阿弥陀佛地念。

打那以后,表哥也知道这个龙虾店开不下去了。他草草地关了店,做出去外地跑买卖的样子,东躲西藏了一阵,发现局势并没有他想象的可怕。首先那个女人的家人虽然报了警,但对她的失踪好像并不怎么上心。女人的亲属中只有她老公和她还算亲近,但那男人当时已经病入膏肓,住进了医院,半年后也死了。至此女人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并没有引起她那些所谓亲戚的重视,大家都以为是女人撇下病重的丈夫,远走他乡另谋出路了。

表哥于是在几个月之后重新回到县城,开了那间棋牌室。

棋牌室的成立对牛红豆来讲,也是一个分水岭。本来表哥离家半年多,自己的生活重心已经慢慢转移到了商盛开和京辉身上,日子也渐渐过得和普通农村妇女无异。他们承包了十余亩田地,虽然过得并不富裕,却也足够糊口。但棋牌室成立之后,表哥不仅拉自己入伙,还专门在后院给她腾出了一间屋子,在外人看来越来越有种金屋藏娇的意味。也正是在那时,牛红豆和鲁克斌之间的“丑事”慢慢地公开化。那些天天来店里打牌耍钱的顾客,每天也用一种揶揄的目光打量她,令她走到哪里都遭到别人的纷纷议论,彻底成为大家口中伤风败俗的典范。

不过鲁克斌这些年死性不改,在其他女人身上同样没有消停。他自诩生意人,总是声称自己还和别人伙着很多别的买卖,借着出差和应酬的由头,到处拈花惹草勾三搭四。几个月前他好像搭上了一个在夜店认识的女人,那女人既年轻漂亮又有钱有势,据说不但能慰藉鲁克斌,还能投资他的生意。鲁克斌如获至宝,隔三岔五就去找那女人厮混,任牛红豆怎么闹也无济于事。也正是在那个时候,牛红豆和鲁克斌之间产生了真正的裂痕。年近四十的她越发觉得,自己这些年太亏了,不仅声名狼藉、家庭不幸,连表哥对她唯一的那一点儿真心,也随着自己容颜衰老而消失殆尽。

牛红豆心里恨极了。她要报复鲁克斌,她也不是没有方法报复。她手里握着一张王牌,那便是十年前表哥杀死了那个鬈发女人。

她想,必须和表哥摊牌,如果他再不回心转意,自己就彻底和他撕破脸。晚上她给表哥打了电话,问他能不能谈谈。

“谈什么?这时候你他妈还想谈什么?”鲁克斌烦躁地在电话里嘶吼。他告诉她,现在根本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

虽然表哥没有跟她明说,但通过小道消息,牛红豆也多少发现了一些端倪。他好像是玩火自焚,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原来他最近勾搭上的那个女人,是县城一个“大哥”的情妇。“大哥”在县城开了好几个场子,有歌厅,有地下赌场,每一个规模都是他的小棋牌室不能比的。这位“大哥”听说小小棋牌室的老板动了自己的女人,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鲁克斌收到消息后,是真的害怕了。因为那“大哥”威名远扬,在江湖上无人不知。他这一回不仅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还把自己今后的路给玩绝了。

祸不单行的是,表哥好像还惹上了债务纠纷。他前几个月在外地投资买卖,卷入了一笔三角债之中,数额好像还不小。下家的钱要不到,上家又咄咄相逼。表哥一时乱了阵脚。

和以往一样,鲁克斌最后决定跑路。

牛红豆心中虽然愤恨,虽然想尽快了结和表哥之间的感情纠纷,但对于这两只突然来到的“黑天鹅”,也只能无可奈何。但也不知是这两个“大哥”之中的哪一位动手如此迅速,在鲁克斌决定跑路的当晚,就找人一把火烧了他家的院子。

鲁克斌在村里也是有点儿名气的,虽然口碑不佳,但绝对是个焦点人物。他家被烧了个精光,自然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一开始大家都传鲁克斌在自家被烧死了,没想到警察来了,却没有在满坑满谷的灰烬中发现尸体。牛红豆便猜到在那些人放火之前,表哥已经按照以往的路数,逃之夭夭了。

早晨牛红豆在家里用小火炉给丈夫煎调理脾胃的中药,却发现炉子里的蜂窝煤总是灭。按常理来讲,不是煤发潮了,就是烟孔没对准。但牛红豆却为此好一阵苦恼。

她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如果不是家里要倒霉,怎么可能火都烧不旺?

牛红豆担心极了。她担心,那两位“大哥”如此来势汹汹,会不会对表哥麾下的她动手?这些年来不管怎样,在外她都是表哥的得力助手,是棋牌室的无冕老板娘。一旦表哥不露踪迹,仇家说不定会找她要人。到时候自己和丈夫、儿子说不定都会受到影响。

要人还好办,要是要债可就麻烦了。表哥的那个债主据说在当地有钱有势,要真是不远万里地来讨债,发现表哥跑了,把账算在她头上咋办?她可就真的没活路了。

反正棋牌室是肯定经营不下去了,再加上之前已经和表哥闹崩,牛红豆思来想去,决定和表哥划清界限,主动到公安机关检举他。

一个把自己老板兼姘头都举报了的人,想来那仇家也不会来寻她的不是。

虽然她不太了解包庇或者胁从作案的含义,但以她的学历和知识,只能猜测到自己主动举报属于立功行为,能够将功补过。

牛红豆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些,然后要了一杯水,慢慢地喝着,同时看着面前这两位看起来很年轻的刑警,惊讶而深沉地消化着自己所述的传奇一般的经历。

5

第一堂笔录做完,牛红豆被女民警带到候问室休息。刘洵给孙小圣和李出阳递来一个消息,说陈庄的失踪人口调查结果出来了,有一个失踪者信息比较符合死者特征。失踪者名叫于穗花,时年三十一岁,鬈发,无业,老公是陈庄的村民,事发时因为肠癌复发正在住院,于穗花失踪半年不到她老公就病死了,于是她的失踪也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刘洵已经让手下侦查员去于穗花亲戚家收集线索,然后和此案发现的尸体进行比对。与此同时,派出所所长也带来一个消息,说经他们与鲁克斌所在村落的属地派出所联系,鲁克斌家昨天晚上,确切地说是今天凌晨,确实发生了火灾。

晚上七点钟左右,孙小圣、李出阳和刘洵来到鲁克斌家勘查现场。家里已经被烧得一毛不剩,屋里屋外像撒满了黑胡椒,家具细软基本都化为灰烬。但从屋里的物件和装潢残余也不难看出,之前这个院子的装修布置还是有几分考究的,至少和一般村民家简单粗暴的农家风格不同,屋里有木墙围子,天花板还吊了顶,连院墙上都铺了琉璃瓦。一个协助调查的村民告诉孙小圣等人,鲁克斌确实有几个小钱,而且还爱显摆,所以故意把院子修得高人一等,自认为富丽堂皇的样子。

“火场里能提取出血迹吗?”孙小圣问一边的技术队副中队长吴良睿。

“大哥,蛋白质变性听说过吗?”吴良睿翻翻眼皮,“即使找到了也提取不了DNA,只能指望着未起火点里有零星血迹。”

但这种情况似乎不存在。屋里和院子里的杂物很多,起火点四处遍布,而且燃烧得都很彻底,所以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院内还有一棵柿子树,已经被烧得像焦炭一般乌黑。树下扔着的一根大铁棍子很是扎眼。孙小圣让技术队把棍子捡起来,带回去看看有什么问题。

“哦,这个棍子是小鲁平时挂在这树上健身用的。”被带着进院的鲁克斌街坊介绍道。

这个街坊住在鲁克斌家东院,是他家唯一的隔墙邻居。昨晚发生大火时,周围邻里因为平时看不上鲁克斌的作风,基本上都是袖手旁观,再加上鲁克斌家西院是一户人家的老宅,院子一直空着,所以更没人出来响应救火。最后只有东院这户人家害怕殃及池鱼才站出来帮忙的。

“健身?拉肩膀的?”孙小圣看着那棍子的长度,伸着胳膊在树下大概比画着。果不其然,他们又在树下找到了隐藏在焦黑灰烬中的两只杠铃。显然那杠铃应该是被绑在绳子另一端,配合着这根铁棍子来使用的。而拴着这几样重物的绳子,估计已经被烧得灰都不剩了。

“鲁克斌平时很爱健身?那身手怎么样?”李出阳问一侧的街坊。

“身手好呀,”街坊不无夸张地说,“别看他不壮,但身上劲足着呢,从小就是架包。”

听这劲头,鲁克斌不像是随便就会被干掉或者被绑走的。会不会是他闻讯逃走了呢?孙小圣心里琢磨着。

这会儿属地派出所协同消防等部门已经对起火现场进行了大致判断,基本认定起火点是堂屋,而且地上有泼燃油的痕迹,味道闻起来非常像柴油。技术人员已经提取了相关物质到鉴定部门鉴定,估计几天后出结果。这一带经常有建筑工地倒卖柴油的现象,散装柴油曾经流入周围好些自然村和城乡接合部,酿出过一些事故,政府部门屡禁不止。

由于院内确实没发现鲁克斌的尸体,目前也实在看不出什么其他痕迹,孙小圣和李出阳只能询问街坊,去推断鲁克斌昨晚的大致行踪。

街坊们告诉孙小圣等人,这个院子只有鲁克斌一人居住。早年这个院子也不是他的,是他大爷准备给儿子结婚用的。但鲁克斌成年后,一直说当年自己爸妈的院子被大爷吞了,必须要点儿补偿。大爷死命抵赖,两个姑姑也和他沆瀣一气。鲁克斌使了阴招儿,找了狐朋狗友天天夜半去骚扰他们,还扬言要同归于尽,最终给自己争取来这个弹丸之地。付出的代价就是,人得罪光了,整个家族都跟他彻底决裂了。

“怪不得呢,”李出阳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一个过来问的亲戚都没有。”

“那个谁,啊,”一个街坊闪烁其词地说,“他表妹没来吗?”

“啊对对对,他家的亲戚里,就他俩走动了。”

街坊似乎还不知道牛红豆举报鲁克斌的惊人之举。不过孙小圣看出来了,村民们好像对他和牛红豆的关系都了然于胸,话里话外都意有所指。可见牛红豆所言不虚。

说到牛红豆,街坊们的话匣子就更收不住了。

牛红豆家住村西头,鲁克斌家住东头。街坊说,牛红豆在昨天晚上并未回家。孙小圣问为什么,那街坊悄悄告诉孙小圣,是因为牛红豆的儿子商京辉把她关在了门外。

“哦?为什么?”

“那孩子就那样,别看都二十岁了,脾气嘎得很,我们村都没有人跟他玩。也是,那种家庭环境出来的孩子嘛……”

街坊说,牛红豆和鲁克斌多年来一直就是那种不正当关系,这些事不仅村里人看在眼里,牛红豆的丈夫和孩子也不可能心里没数。但身为丈夫的商盛开一直没有采取什么行动,一方面他是个外地人,还是个跛子,根本没有解决问题的实力;另一方面他也确实软弱,性格决定命运,他的命运就是当一辈子缩头乌龟。

李出阳说:“那这火有没有可能是商盛开放的?”李出阳觉得,多年来的夺妻之恨,很可能一朝爆发。

“不可能。”街坊摆摆手。

“为什么?”

“别说商盛开不是那种气性大的人了,他是的话早就把鲁克斌剁了,还用等到今天?再说昨天白天他出了点儿意外,差点儿死掉。”

“哦?还有这种事?”孙小圣和李出阳迅速对视了一眼。

街坊告诉他们,商盛开昨天学校没课,上午便坐着村里一个熟人的翻斗车到自留地里拔杂草,因为田垄子比较高,翻斗车又开得比较快,商盛开没坐稳直接从车上摔了下来,后脑着地昏迷不醒,俩耳朵都流出了血,人当时就不行了。

“翻车是早上的事,人拉回来已经是中午了。这会儿才有人从镇上的诊所里找来了医生,那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心跳,又扒开商盛开眼皮看了瞳孔,说人已经没了,都断气了,唉!”街坊摆摆手,一副非常于心不忍的样子。

“后来呢?”李出阳皱着眉问道。

街坊说,出事之后,牛红豆在县城上班,一直联系不上,由村支书出面先帮商京辉料理了一些他爹的后事。商盛开在村里虽然是大家的笑料,但毕竟恪守本分,悲剧一出,自然又拉到好多同情分,所以自愿帮忙的乡亲们很多。不出半天的工夫,大家就把准备出殡的事宜忙活了一大半。有人帮忙到镇上给商盛开买了寿衣,有人联系了搭灵棚的工人,有人垫付了一些钱,等等。

街坊说至此处,不由得感叹道:“不过要说这真是人各有命,昨天大家还说这商盛开肯定是没救了呢,棺材都订好了,本打算第二天就穿上寿衣入殓了,没想到今天上午人就醒过来了!”

二十分钟后,孙小圣和李出阳就在牛红豆家见到了大难不死的商盛开。

商家此时好像已经成为公认的是非之地,虽然聚集万千目光,却没人再敢踏进一步。孙小圣和李出阳进院时,院子里冷清得气温好像都比外面低。

院子很小,地上也没有铺砖,孙小圣走进去都觉得硌脚。这院子一看就有些年头了,角落里还有一口废弃的辘轳井,上面压着一口很原始的磨盘,猪圈好像也废弃很久了,只剩几排破砖。鸡笼里只有两只鸡,像囚犯一样呆呆地看着他们。

这地方让孙小圣和李出阳局促且压抑,一时都有点儿无所适从。这会儿商盛开从正屋走出来,身子好像还有一些摇晃,也不知是本身体质如此,还是伤没好利索所致。他看起来四十岁出头的年纪,眉眼低垂,苍白的脸上戴了一副眼镜,整个人瘦得有些脱相,倒是符合一个民办教师的气质。

孙小圣二人向商盛开亮明身份,然后走入堂屋。孙小圣看着坐在对面神色有些呆滞的男人,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开场白。虽然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但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情他已经有所耳闻,那是一段任何人都没资格妄自代入和揣测的坎坷经历,令人唏嘘。这种情绪甚至让孙小圣对商盛开产生了一种特殊的重视,或者说同情。

李出阳也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下意识地在屋里观望起来。屋里灯光昏暗,摆满了粗糙老旧的家具,正墙上贴着一张佛像,佛像下面还摆着一个黑乎乎的香炉。李出阳发现那佛像似乎并不是他日常见到的菩萨或者佛祖的形象,而更像是某家寺院的得道高僧。此人浓眉细目,身披袈裟,手捻着念珠,一副慈祥的模样。

“怎么,你还信佛?”李出阳看向商盛开,随便找了一个话题。

“啊,不是,”商盛开说,“是以前家里老太太祖传的一张佛像,其实我们也不懂,就供起来,没事给上上香。”

“老太太?”

商盛开指着侧墙上的一张全家福,里面除了商盛开夫妇和孩子,还有一个白发老妇。商盛开说,那人就是一手把牛红豆带大的外婆,也就是牛红豆口中的姥姥。

李出阳点点头。此时场面热了些,他便告知了商盛开大概来意,说希望了解一下昨天鲁克斌家案发时他的行踪。

“昨晚……”商盛开开了口,嗓音很小,而且略带沙哑,“我白天磕了脑袋,一直昏迷,今天早上才醒来。”

“能详细说一下经过吗?”

商盛开说,昨天他晕倒的经过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自己早上七八点钟恢复了意识,自行起床后来到了院子里。这时京辉也从自己的屋子里跑出来,不多会儿牛红豆也回来了。

商盛开称呼牛红豆全名,让人有些玩味。孙小圣问道:“牛红豆昨天晚上在哪儿?”

商盛开面无表情:“不知道,我也不关心她在哪儿。”

“那商京辉呢?”

“我没什么事了,就让他回镇上上班了,他是快递员,还没转正呢。”

“我听人说,昨天晚上是你儿子把牛红豆关在了门外?”

商盛开听后,沉沉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苦了孩子。”

孙小圣看了李出阳一眼,大致有了一个合理的猜测:多年来牛红豆和自己表哥鲁克斌的关系,不仅平日里令商盛开成为他人笑柄,商京辉也一定饱受嘲谑。所以他一方面痛恨父亲的软弱无能,另一方面也憎恶母亲的作风败坏。自小活在别人议论中的商京辉,性格孤僻执拗,和父亲不亲,和母亲更是为敌,一心只等着自己长大后脱离这个时时刻刻令他感到恶心的家庭。昨天父亲的突发事故,让他大受刺激的同时,也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所以他决意给父亲操办完后事之后就再也不回这个家,所以他也决心与牛红豆断绝关系,便做出了不让她踏进家门的举动。他想彻底地与这个家决裂,扬眉吐气,重新树立自己应有的自尊。

“能谈谈鲁克斌吗?”李出阳想了想,决定还是开启这个绕不过的话题。

商盛开脸上**了一下,微微低头:“你们想问什么?”

“你知道他家昨晚上失火了,烧得什么都不剩吗?”

“知道。听说他人也失踪了。”

“他平时有什么仇家吗?”

“不太清楚。”商盛开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抵触表情。

“牛红豆也没跟你提过什么吗?”

商盛开有点儿烦躁地翻了一下眼睛,但似乎怕惹恼两位警察,他又讪讪地打量了一下他们的神色,然后认真地小声回答:“她从不跟我提他。我们不说这些话题。”

孙小圣刚要说什么,商盛开又怕不够恭敬似的,补充道:“我也从来不问。”

果然是这样一个男人。李出阳看了一眼孙小圣。

“我说二位警察大哥,红豆……她是也出什么事了吗?”商盛开似乎觉得不问问这个也说不过去了。

“她本人倒没出什么事,只不过她向我们举报鲁克斌十多年前在店里杀死了一个女人,这件事你听她说过吗?”

商盛开浑身一颤,刚才一直有点儿迷瞪的双眼登时睁圆了:“什么?什么时候向你们举报的?”

孙小圣答非所问:“你听她说过这事吗?”

“没有,”商盛开使劲摇头,“没听说过。”

孙小圣一想也是,商盛开如果知道这件事,也不会被鲁克斌捏住那么多年了。

李出阳这会儿问道:“你说你昨天晚上一直昏迷,有谁能证明吗?”

商盛开显然还陷在刚才的内容里出不来:“那……红豆,她现在人呢?”

“她现在一时回不来,这案子跟她也有关系,暂时被我们留置了。如果后续涉及传唤,我们会通知你的。”

“……哦。不过她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李出阳看了孙小圣一眼,孙小圣点点头。李出阳便简单跟商盛开解释道:“她涉嫌帮助鲁克斌毁尸灭迹。”

商盛开目瞪口呆。原来他们不只是奸夫**妇这么简单,还一起作过案呢。果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啊。

李出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昨晚你昏迷时,身边一直有人在吗?”

商盛开谨慎地想了想,有点儿瑟瑟地说:“没有,醒来时我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怎么警察大哥,是不是没有人为我证明,你们也要把我带走了?”

“不是那个意思,”李出阳瞥了他一眼,“这么说吧,昨天晚上牛红豆和商京辉的行踪,你也都不知道?”

商盛开点点头:“是。但是京辉应该一直都在他自己的屋里。他晚上从不出门的。”

“也就是说,昨天晚上,你家只有你和儿子两个人?”

“是的。”

李出阳把这些内容记在本子上。然后他想了想,又问道:“等你儿子回来,我们能问他一些问题吗?”

“他在镇上租房子住,一周才回一次家。”

孙小圣想,商京辉也许正是为了躲避原生家庭,才选择自己租房子住。虽是如此,他还是说道:“明天让他回家一趟?我们明天再过来。”

“可以的,不过那孩子……”商盛开欲言又止,最后气短地点点头,“明天吧,他这两天正业绩考核呢,要不该转不了正了,我让他明天下午回来。”

6

因为鲁克斌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技术部门做通信记录查询和定位也需要时间,刘洵只能先从他的社会关系开始排查,他们很快查到了那个和鲁克斌有染的年轻女子叫梁小可,二十六岁,在县城经营着一家渔具店。而她的那位“大哥”男友,也就是鲁克斌的情敌,名叫柴志顺,四十五岁,人高马大,一脸油腻,在县城经营了两家歌厅,据说手下还有一众唯他马首是瞻的小弟。在刘洵和县城派出所一众民警的施压下,柴志顺承认了与鲁克斌交恶,但矢口否认纵火的事实。

“昨天晚上我一直在自己店里给一个朋友过生日,十几个人在呢,他们都能给我证明。”柴志顺臊眉耷眼地看着一众民警。

歌厅有监控录像,确实能查到柴志顺昨天晚上所在包厢里的情况。当时那包厢里一众男女喝得昏天黑地,群魔乱舞,可见他没有撒谎。

但戏剧化的是,随后柴志顺手下有三名小弟主动投案,说昨天晚上,他们为了给大哥出头,先带着家伙去了鲁克斌的店里,把门脸砸了个稀巴烂,之后,又直奔鲁克斌老巢,准备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村夫。但他们闯进门后发现院里早已无人,便猜到鲁克斌已经跑路。最后他们本着给鲁克斌一番警示和教育的目的,在堂屋掀翻和打碎了一些家具,随后溜之大吉。

地头蛇的一贯做法,老大示意,小弟背锅。只不过三人均否认放火一事。

纵火远比私闯民宅性质严重,小弟们都是老油条,拒不承认也属正常。刘洵先把这几个小弟刑拘了,准备之后进行讯问。

根据这几个小弟交代的情况,他们昨天晚上开了一辆金杯汽车去抄鲁克斌的老窝。这个情况倒不难确认,因为村子总共就有两个出入口,只有正门能行驶汽车,而且那里还安装了全村唯一的摄像头。孙小圣和李出阳到村委会的安保办公室调取了昨晚的监控录像,发现那金杯汽车的确在凌晨三点钟左右驶入正门,随后在不到四点钟驶离。

如果那三个小弟交代的情况属实,那鲁克斌应该是在凌晨三点钟之前就逃离了村子。但监控录像中没有发现他的身影,他很可能是从村子后门,骑自行车或者徒步离开的。

根据调查,鲁克斌名下有一辆皮卡车,现在就停在自家院落的胡同口,可见他的确不是驾车离家。而鲁克斌平时并没有骑自行车的习惯,家中也并没有自行车,所以他要想离开村落远走,一定会徒步走上村外的大路,去坐公交车或者出租车。

刘洵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深挖的点。村外的大路有交通探头,公交车里也有监控,至于途经的出租车,也能从交通录像中寻迹,所以要追查鲁克斌昨晚的行动轨迹似乎并不难。

从监控录像还能发现两个情况,一是鲁克斌的皮卡车昨天晚上八点钟左右回的村,二是牛红豆昨天晚上十点钟左右,单独出了村子。

据牛红豆说,鲁克斌昨天晚上确实开车带她回了村,把她撂在家门口,然后自行回了家。自此两人分道扬镳,牛红豆除了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再也没见过他。而随后牛红豆因为被儿子拒之门外,便走路到了就近的镇上,又打车去了县城,住了一宿旅馆。

那么鲁克斌是怎么离开村子的呢?如果他真是外出避风头,为什么不开车?

“我觉得他可能有自己的打算。如果他足够精明的话,把车留在家门口,会给仇家或者追债的造成他并没有出远门的误导。那些人也就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放松警惕。”李出阳反复思考后说。

“那就要找找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看他当时是个什么状态。”孙小圣提议。

经过一系列调查,孙小圣得知最后一个见到鲁克斌的人是村内小卖部的老板。当时晚上八点多钟,老板刚关了店门,就看见鲁克斌远远地过来,向他买烟和一些面包水饮,好像是急着要出门的样子。

“当时我店都关了,他骂骂咧咧地非让我把卷帘门赶紧打开。我感觉他好像还喝了酒。”老板是个小老头,一脸无辜地朝他们说道。

从目前的线索来看,鲁克斌很可能昨天得到了“大哥”要报复自己的消息,于晚上八点左右带着牛红豆急急忙忙回村,然后扔下牛红豆,回到自己家里收拾跑路的细软。随后他关闭手机,趁着月黑风高,在凌晨三点钟之前,从村子后门离开,开始了逃命之旅。

当下,找到鲁克斌是破案关键所在。

晚些时候,孙小圣和李出阳回到了队里,对牛红豆进行了第二次讯问。

“说一说你昨天一天的行踪。”

牛红豆告诉他们,昨天白天她都在店里干活。中午的时候她手机没电了,不巧的是她发现充电线的接头坏了。她寻思着反正平时家里也很少联系她,鲁克斌又一直在店里,便没有着急充电。下午的时候正在店里喝着小酒的鲁克斌接到一个电话,神色一下子变得非常凝重。随后他放下电话,提前关闭了平时要经营到晚上九十点钟的棋牌室,然后收拾了一些东西,便急急忙忙地开车拉着她回村了。

回村之后,牛红豆才意识到自己家里也出了事。当时她走进胡同,发现很多街坊都在门口甚至窗前观察她家的动向,等她出现在他们视线里,这些人又脖子一缩,再不冒头了。这会儿一个平时和她算是有点儿交情的村妇跑出来,偷偷告诉了她商盛开上午发生意外的事。还说现在人已经过去了,让她节哀顺变,赶紧料理后事。

牛红豆还以为街坊在跟她说笑,但紧接着街坊又跟躲瘟神似的没影了。牛红豆心下有几分含糊,赶紧跑到家门口拍门。

儿子商京辉就是不开门。

牛红豆灵机一动,想到自己家堂屋北墙上有扇通风的小窗,绕到房后即可通过那窗户观察屋内的情景,她便一溜烟跑过去,还在脚下垫了高高的砖石。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她果然看见商盛开已经躺在堂屋中央,面无血色,身子僵直,周围一片肃穆,甚至还有预备好的寿衣和孝服。牛红豆如遭五雷轰顶,知道街坊没有骗她,商盛开是真的死了。她身子一抖,从脚下的砖石堆上跌落下来。

牛红豆在房子后面呼天抢地地给商盛开叫了半天魂,发现于事无补,只得又踉踉跄跄地绕到家门口继续拍门,但商京辉仍然充耳不闻。牛红豆身子一软,坐在台阶下倒吸凉气。这会儿村支书闻讯出现,把牛红豆先劝到自己家里,让她平复情绪,然后给她讲了一下大致经过。还说当下一定要顾全大局,先把商盛开的后事办妥,以后那些麻烦事再见招拆招。

商盛开一“死”,本就是非缠身的牛红豆此刻更成了大家眼中的祸害,所以包括村支书在内,大家都没有什么替她做主的好办法,只能让她自己回家好好与儿子谈谈,以商盛开的后事为重。牛红豆在村支书家大哭一场后,抹着眼泪出了门。

此刻大概是晚上十点钟。

因为家门还是进不去,牛红豆眼珠一转,又跑到那个开翻斗车载商盛开的街坊家门口,一通叫门。

门被打开,是开车男人的老婆。那女人一脸横肉,满目凶光,问牛红豆有何贵干。牛红豆说是她家男人开车出的事故,要个说法。那女人穷尽一切恶毒的言语臭骂了牛红豆一通,说她犯贱不要脸,自己成天在外面和人厮混,现在又跑到她家来讹钱,门儿也没有。然后那女人又“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太不讲理了,开车摔死了人,一个子儿也不赔。”牛红豆少见地露出了怨恨的神情。

孙小圣和李出阳汗颜地注视着她。

“你丈夫死了,你就光想着去要钱?”孙小圣憋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那怎么着?那熊崽子又不让我进门。他能处理得好这事吗?”

“好,很好,”李出阳懒得再跟她扯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说说你之后干了什么。”

牛红豆说,在那个村民家门口碰了钉子之后,她只能又回了家,但拍了半天门之后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当时天色已晚,她在家门口一直坐到凌晨,觉得身上越发寒冷。她自知进门无望,便徒步走出了村子,到镇子上,然后打车来到县城,想去棋牌室的宿舍里凑合一宿。但那时她发现棋牌室已经被砸了,由于害怕,她就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过夜。

孙小圣跟牛红豆要了其行走路线和入住旅馆的名称,让手下去依次排查,然后又问道:“今天呢?今天你做了什么?”

牛红豆说,今天一早她又回了村。她本想着再找那户街坊闹一番,没想到自家大门敞着,院子里还有好多看热闹的街坊。一院子人叽叽喳喳地围着一个人,个个都跟动物园里看猴子似的新奇不已。

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商盛开。牛红豆似乎明白了,昨天晚上丈夫本就没死透,被这些人草草认定为死亡,没想到今天早上一口气提上来,人又苏醒了。牛红豆虽然不懂什么医学理论,但打小也见过这类事。农村医疗条件差,宣布死亡都没经过全方位的检验,所以人被认定为死亡之后都不会很快入殓,甚至有的地方下葬前还在死者脚上绑一根一直能顺到坟圈子外面的绳子,上面再挂只铃铛,就怕人在棺材里万一活过来,好能向外界传递信号。

“死而复生”的丈夫立刻引来了周围街坊的关注。农村就是这样,哪怕是家里摔了一个醋瓶子,也能引发邻里的无限遐想。

聪明的牛红豆心里跟明镜似的,虽然面露欣喜,但嘴上啥也没说。

商盛开打量了一眼刚刚露面的媳妇,脸上难免有几分不堪,但还是碍着大家的面子说了句:“你回来啦。”

“啊,”牛红豆快步走上前,“你没事了?”

“嗯。”

大家都下意识地闭了嘴,齐刷刷地望向她。所有人都恨不得找个显微镜,生怕漏掉此时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

牛红豆根本不惧这些人的目光,多年来她就是这么过来的,早就习以为常了。她走到商盛开面前,做出一副抹眼泪的样子:“昨天我手机充电器坏了,没有接到电话……”

“没事,没事。”商盛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牛红豆破涕为笑:“我去给你煎药。”

“好。”

牛红豆很淡定地转身向厨房走去,在背对众人的那一刻,她收起了脸上所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