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侍卫真担心杜路会死在今天。
此刻,就在熹光照亮大地的这一刻,驮着宋有杏的疯马从扬州向北,往长安狂奔;聂君和李鹤驾着马车,从蜀地向东奔向鄱阳湖救人;翁明水和老板从扬州向西,也奔向鄱阳湖救人;鄱阳湖上狂风怒浪,千百只小船还正不懈搜救。而杜路和白羽,即将到达夏口。
这是杜路吃下回天丹的第五天。
金光明媚的田野小道上,杜路越走越慢,单手掩住口鼻间冒出的一连串白汽,眼皮早已耷拉着。
白侍卫看在眼里,心中焦急。
药力在慢慢散尽,杜路开始感到疲惫了。一旦丹药完全失效,他浑身的力气会被瞬间抽空,如同苗药下疯跑三个时辰的马一样彻底透支。船中那次发病杜路就咳血昏迷了两天,此次衰竭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他们现在离夏口只有六十里了,可他们没有马也没有车,已经靠着两条腿在寒风中走了一整夜,走得冬衣湿透。白羽心急如焚,却只能跟着杜路慢慢前进,他不知道杜路还能走多久,还能撑多久。
必须在药力失效前走到夏口,找到湖北巡抚,他们才能得救。
否则,杜路可能真的会死在这短短六十里路上。
白羽已经开始后悔了。
他不该给杜路吃那粒回天丹。可他还能怎么办呢?病魔、沉船、冰湖、回天丹,一切的天灾人祸都让杜路赶上了。似乎全世界的一风一息都在和杜路的生命为敌,种种力量都在阻止着他们到达四川,他们越往西走,死亡的阴影就越笼罩在杜路头顶,这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事情。
六十里路,只剩六十里了。在离开神庙之后的四天里,他们躲避着宋有杏的搜查一路北行,靠着驴车和双脚走过了广济、阳新、大冶和武昌。此刻夏口仿佛近在眼前,又在杜路的喘气声中那样遥不可及。
清晨的金光越升越高,他们必须咬着牙在太阳底下走下去,无论再累再困,都必须走下去。
枯黄田野上空一片晴蓝,杜路单手扯着有点紧的衣领,出声打破了沉默:
“我一直在想,你的父母是谁。”
白羽抬头,望见漫天蓝色上大片大片的白云,金光朦胧,清风吹动额上的碎发,他轻轻吁了口气:
“你不用知道。”
白羽已下定决心了,把所有往事的委屈和痛苦都锁在心底,不要再让杜路知道。
每想起这些痛苦的往事时,他虽然会暗自怨恨;但当他看见杜路因为这些事而痛苦时,他也并不好受。
“可是我——”
“你不要问了。”白羽瞥过眼,“保存体力,快点赶路,我们必须在今夜之前走到夏口。”
否则,你可能再也走不到了。
金光中大风吹**枯草地,少年垂下眼,藏住心底的一片担忧。
万物的灰影在大地上摇晃,晴蓝天幕上大片大片云朵连绵,更远处,天尽头连着长长的野草路。
他们一路走远。
从清晨走到黄昏,路过山丘和湖泊,光亮了,光暗了。
野麦寂寂。
广济,五丈河口。
傍晚红霞金光中黑漆漆的渡头,几个人坐在那儿苦等,支着头望着金光灿烂的河水缓缓流动。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在渡头前停住。
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孩百无聊赖地回头,看见车帘猛地拉开,一位黑眸红唇的青衣书生跳了出来。
“翁公子?”她惊得脱口而出,“你怎么来这儿了?老板呢?”
书生指了指身后的车厢。
他还来不及说话,车帘后便传出一声沉沉的低音:“不错啊,你们一个个都活得好好的。”
一声落下,坐在渡头上望着河水的几个人纷纷回头,一看见马车,登时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老……老板?”方诺揉了揉灿烂金光中昏花的眼睛,“翁公子,你和老板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还不是多亏了温八的产业。他生意做得可真大,扬州、金陵、当涂、池州、浔阳,这一路我们都是用他的青楼酒馆赌坊来帮忙换马。他这些年赚得委实不少,可惜落得个暴尸野地的下场,也算是我对不起他。”翁明水抱臂倚着车说道,黑眸带着冷意望向他们,“我和老板跑死了几匹马终于赶了过来,你们一群人,就天天坐在这儿看太阳?”
方诺一惊,跳起来连忙摆手:“翁公子你误会了,不是这样的,是那天晚上有人和白侍卫说了,让他上岸后带着杜路来五丈河河口汇合,我们是专门在这儿等他们,也给老板留下了记号——”
“等他们?”车厢内的男人几乎要被逗笑了,“五天过去了,你们就坐在这儿,等他们从湖底下自己游出来?”
方诺正欲再言,被翁明水冰冷的眼神止住:“老板精心准备了三年,才修整出那样一艘铁钉双底的巨船。他也信任你来当船长,要你一路上负责杜路的医药,并事无巨细一日三次汇报给扬州,白鸽送明信给宋有杏,花鸽送暗信给我。老板专门嘱咐你,船上用的每一人都必须知根知底,经过仔细检查并且有熟人担保,水手只能在船篷休息,隔绝与杜路的接触。此外,还要安插六名自幼习武的小孩,佯装嬉戏来监视船上的每一个人。离开扬州时,你是怎样拍着胸膛答应老板的,你都忘记了吗?怎么才航行了三天,那艘大船就能被你折腾得生生沉了?”
方诺登时赧颜,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他身旁,绿衣小厮打扮的青年站起身,解释道:“翁公子,真不是船长的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有人居然在杜将军门外上了一把黄铜大锁……”
他一五一十,把沉船当夜的来龙去脉都复述了一遍。整艘船航行需要四五十个水手,只能大量雇临时工。为了安全,老板规定所有船员都只能在船篷中休息,同时为了防止舱里藏人,甲板下只设了三个完全封闭的小房间,分别是方诺的房间、杜路的房间和储物的伙房。平日里,这样的设计确实能避免旁人接触杜路,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那天晚上,这样的设计恰恰杜绝了旁人经过杜路的门前,以至于直到沉船的时候,才发现杜路门上竟早已挂好了一把巨锁!
而那一刻,离大船倾覆只剩刹那。
鸟笼摔得粉碎,白鸽呼啦啦盘旋而出,那群临时雇来的水手在晃动的甲板上抢夺着羊皮筏,天摇地转中,方诺还在紧紧扒着杜路的舱门声嘶力竭地呼救,积水冲向胸前,死亡阴影咆哮而下的那一刹,他们只能先把船长拉出去,给六个小孩放好筏子。
而在轰隆下坠的一刻,涕泪满面的船长还不忘冲向鸟笼,放走了全部花鸽,飞去给扬州翁明水报信。
那夜确实是他们疏忽了,可错误的根源不在船长,而在于老板让所有人住进船篷的规定。
老板实在太过谨慎,他不放心方诺以外的任何人,更不愿有任何人住在杜路隔壁。可倘若他从一开始就在甲板下多建几个房间,多安排几个人住在舱里,也就不至于此。
翁明水听完他这一番解释,眸中的寒意却又冷了几分:
“你们自己连这点小事都防不住,怎么还怪到了老板头上?”
青衣小厮直着脖子说:“我们老老实实地听话不进舱,哪想得到有人会从门外锁门?”
“后来呢,杜路被锁着沉下去了?”
金光的黑影中,青衣小厮沉默着,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
帘后呼吸声猛地凝重。
大片大片血红的晚霞中,万物沉默,车厢中传出了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又生生压抑着,在胸膛中强忍住。
“老板——”翁明水担忧地喊,他拉开了车帘往里面望去,“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大事要做——”
手指颤抖着攥紧,眼中带着水光抬头,无数风暴在颤抖的瞳仁上酿成雷霆大雨,老板用这样的眼神盯着他。
他永远忘不了这个眼神。
翁明水垂眼,轻轻放下了车帘。
沉默中,所有人将头埋得更低。
“不!不是这样的!”红头绳的小女孩急得跳了起来,“我发誓杜路没死,那天晚上我真见到他了!”
帘后人颤了一下。
“沉船之后,我抱着一块木板和别人漂散了,突然一抬头,看见黑漆漆的湖面上一身显眼的白衣,那小侍卫正抱着两个大木箱子,拉着昏迷的杜路趴在一个箱子上面,两个人正在浮水!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但我发誓我真的见到他们了!”小女孩的尖嗓子急冲冲的,“我赶紧冲他们喊,让他们来广济县五丈河口汇合。虽然只喊了一句我们就被大浪打散了,但是小侍卫确实听见了,他的表情变了。”
翁明水问:“你怎么确信他会来找你们?”
“小侍卫一上岸,肯定得带着杜路来找我们,因为杜路没力气走远,他被冷水泡了一夜肯定会发病,小侍卫要想救他,在这样人生地不熟的荒村里只能来找我们帮忙。”红头绳小女孩焦急地盯着车厢,“老板,是我让船长在这儿等着的,我们人手太少,只敢派出三个人在这附近搜查,其他人日夜不停地坐在这儿等着,唯恐一眨眼就错过杜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五天过去了白侍卫一直没有来,船长都开始怀疑我在说假话了,可我真的见过他们……”
小女孩的尖嗓子说个不停,旁人在夕阳中低着头,翁明水沉默着望向车帘,目光担忧。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杜路趴在木箱上时已然昏迷,在寒冬冷水中又泡了一夜。诚如小女孩所言,如果上岸后白侍卫要想救杜路,就只能来五丈河找方诺。如今五天过去了,白侍卫没来,那便是杜路……已经没法救了。
他那样油尽灯枯的身体,就算真的侥幸游上了岸,又能支撑多久?
在无望中死去,像一条搁浅后渐渐干涸的鱼。
翁明水不忍再想下去了,他望着面前厚重的车帘,不敢再掀开,不愿看见帘后人在这一刻的神情。
夕阳璀璨的光芒似拖着长长的尾巴,漫天红鲤在透明缸中旋转,缓缓俯向大地,游隼惊飞,漆黑的阴影浸染平原的尽头。
漫天光影拂动中,所有人僵在原地,低头等待着。
车中人却一言不发。
方诺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了:“老板,我们在这儿等着就够了,你快去做别的事吧,四川还需要你。”
帘后,那声音干涩地开口,低低沉沉:
“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就不会死,是不是?”
“老板——”
“我这一生从不觉得自己错过,可现在,我有点后悔了。”
方诺说不出话了。
他们站在黄昏的冰冷中,黑暗在原野上浮浮沉沉地游**,狂风中大片荒草巨鸣齐响,海底般幽寂。
“船长!我们回来了!”
就在这一刻,衰草连天的地尽头突然传来几个人狂奔的脚步声,一边跑一边在风声中大声喊:“找到了!你们快来看找到了什么!”
霎时,紧闭的车帘挑开了一条缝。
在原野最后一丝暗淡的光芒下,方诺定睛望去:正是先前派去搜查的三个人!他登时喜不自禁,顾不得腰间层层肥肉的颠簸,冲着三个人奔了过去,边跑边吼:“你们找到了什么!”
“两个大木箱!”
荒野的中央,矮胖船长站住,定定地望着水手们怀中的木箱:樟木仔细刷着黑漆,又用榄糖刷过几遍,防虫防水,正是先前杜路带上船的行李!
“你们在哪里发现的?杜路人呢?”
“回船长,是在浔阳远郊一个荒废的神庙里看见的,地上有这两个箱子,一篝烧黑的灰烬,还有许多凌乱的脚印,但人却早已不见了。想必是白侍卫和杜路逃出湖水后,在神庙中烤干了衣服,扔了木箱,又继续上路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来五丈河找我们?”
“我们几个弟兄沿路打听,发现他们不仅没来找船长,也根本没求助当地的官府,长安下旨让封锁江面寻找白侍卫,扬州那边也传画像过来搜救两人,现在每个关口都查得严严实实,却没人查到两个人去了哪里。”
“他们既然活着,却既没有找我们,也没有找官府?这……”方诺一时噎住,“这也太奇怪了吧。”
“是啊,我们都在怀疑杜路和白侍卫已经放弃了去四川,各自逃命了。”
方诺接过木箱,与水手们面面相觑。
“不。”
车厢内,传来了轻轻的声音:
“那个傻子不会放弃,他答应的事,从来没有放弃过。”
翁明水迟疑地开口:“可是——”
“我们得快去找他,天这么冷,没水没食,他那样的身体状况,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的这五天。映光你快上车,我们现在就走!”
“可是我们去哪儿找他?”
“夏口。”
“夏口还有四五百里远,他那样的身体,怎么可能会去那里?”
“因为湖北巡抚驻扎在夏口,白侍卫一定会带他去那里。就算白侍卫抛弃了他去逃命,他那样的人,爬也会往四川爬,这一路一定会经过夏口。”
车内人顿了顿,从帘缝中扔出一个小药瓶:
“映光,给马喂药,我们现在就出发。”
“老板,我们可就只剩这两匹马了——”
“你怕什么。”车内人说,“到了夏口,还有一家温八的店,还有新马可以骑。”“老板,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一次次燃起希望——”
“啰唆什么!我们现在去四川也要走夏口,你只管赶路,别的人留在这里继续等,继续找!”
翁明水乖乖低下身,拾药喂马。
在疯马嘶鸣的咆哮中,车厢在漆黑的原野上顶着星河劈开草海,一路北上,在喘息与颤抖中向着夏口飞奔而去。
在漫天繁星升起的一刹,细碎银光如洒下一把萤火在荒草幽影间跳跃,洒在一高一低两个行路人身上,衣衫拂**。
“白小哥,我想今晚是走不到夏口了。”
“只剩三里地。”
“可是城门已经锁了。”
“这个你别担心,我有御赐玉牌,可以命令士兵开城门。”
“你不是说不能暴露身份吗?这一路上这么多士兵拿着画像搜查,你怕是宋有杏派人在半路拦住我们——”
“等他们开了城门,我飞速带你闯进去,我们直接去找湖北巡抚,不和其他任何人交接,不给他们拦住我们的机会。”
“那就好,终于要走完了,我现在又累又饿,只希望能坐下来吃碗热饭,和你聊聊天。”
“有什么好聊的。”
“我总觉得你瞒了我好多事。”杜路转头望着他,“白侍卫,我有时候觉得你特别熟悉,好像我很久之前就认识你,现在是多年重逢一样。”
浮游的星光间,少年猛地抬头,猫似的圆眼睛盯着他:“你想起我是谁了?”
“我总在想,却总是想不起来。”杜路摇头,“说来奇怪,十年前你应该只是个小男孩,我记起来了长安、四川、苗寨几十家小孩子的名字,一个个想过去,却怎么都找不到你。”
“算了。”
“不,”幽光中,杜路垂着头,“十年前江湖联盟的事情……是我害你失去了父母,也害你被关进训练营,可现在我却连你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这感觉真的太……”
少年别过了眼,快步赶路。
“……太混蛋了。”
杜路轻声说。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静寂。银色的星光寂寂地闪烁,照着寥远的长路,枯草摇曳,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垂着头却越来越低。
你不需要我道歉,却也并不打算同我说话。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最喜欢爬到高高的城墙上俯瞰金光熠熠的大地,喜欢骑着逐风的烈马高歌狂奔,我在万军前呐喊,在金殿上大喊,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一切都向着光明前进,浑身热血在涌,勇敢而无畏。
你这么年轻,却总是沉默着打量世界,眼神悲哀。
我明白,你把所有痛苦都藏在心底。我也明白,这些痛苦在未来也不会变好,永远都不会变好。
少年时代我总想,只要努力,世界就会变好。可事实上我什么都做不了,世界永远是那样的世界。正如我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你的痛苦。
失去父母,失去自由,护送一生苦难的罪魁祸首去四川,你逆来顺受,一言不发,沉默着千里奔走以赴君命。我垂头跟在你身后,猜不透你也触不到你,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无可救药,这感觉真是无可救药。
白侍卫猛地停住。
杜路想着心事低头往前走,差点撞了上去,他慌忙抬头,却看见白侍卫转过身:
“喂,你不是想吃碗热饭吗?”那少年望着他,突然笑了,露出明亮的小白牙,“跟我走吧。”
白侍卫向前一指,只见漆黑野路的尽头,竟出现了一片明黄晕染的灯海,热腾腾的白汽在光中飘**,人群穿行,喧嚣声,叫卖声,深蓝夜幕下一盏盏橘红的灯笼起伏,像是冬夜里的火光镀在他们脸上。
是腊月市啊。
他们数着日子匆匆赶路,竟忘记了,今天是腊月初一啊,村野之间已炒着豆子支起摊位,买肉买酒,慢慢准备着腊八和新年。
“我带你去吃饭!”少年抓住杜路的手腕,风声中他们踏着草地奔跑,前方明亮的灯火染在他们翩飞的衣袂上,身后,漆黑中漫天银星,草声呼啸。
喧嚣近了,温暖将他们包围。
“你吃什么!”白羽拉着杜路在火炉旁停下,俯下身望着灶上咕噜噜的大煮锅,“有肉串、鸡蛋、豆腐皮、面条和粉,你想吃吗?旁边还有卖粥的卖包子的,各式各样……”
少年明亮的眼睛中映着闪烁的火光,说着说着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你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顿,然后进城门到夏口,一切都刚刚好。”
此刻,夏口离他们不到两里地,黑夜中城墙庞然的轮廓仿佛触手可及。
白羽终于如释重负,他们快到了,杜路的身体还很健康。天知道他今天有多担心杜路突然发病,不敢让杜路浪费体力多说一句话,唯恐一天一夜的劳累压垮杜路。
幸好,幸好他们走到了。
“是啊。”旁边的店家帮腔道,“夏口的城门就在眼前了,一刻钟就能走到。我们这儿有孝感的好米酒,你们二位不如喝点米酒暖暖身子,将就着趴一夜,明早城门一开就能进去——”
“他可不喝酒!”白侍卫连忙打断。
“好好好,不喝。”杜路笑着说,“店家,我要一碗热腾腾的鱼面,你们锅里煮了什么都端上来些,咕噜噜的热气都飘到我鼻子上了,夜里闻着真香。”
“是的。”这边店家笑呵呵地去煮面,那边白侍卫一摸衣兜,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身上一文钱都没有。
他怎么能忘了呢,行李细软早已随着大船沉没,浮出来的那两个木箱里装的都是冬衣。他们在神庙里换上黑袄后就扔了木箱接着上路了,此刻新衣服的口袋里自然是空空如也。
“那个,”白羽拉了拉杜路的衣袖,“我们没法吃——”
“大苕,二苕,别玩了,都过来给客官端饭!”汤锅前,老板挥着大勺向不远处摇骰子的小摊喊道,一群蹲在地上盯着赌盅旋转的少年如叽叽喳喳的鸟雀,突然间飞出两只,两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乖乖跑向自家面摊,一位熟练地从大煮锅中捞了一碟,另一位双手捧着油灯端到杜路面前,带着些腼腆小声问:“客官,您坐哪里?”
“辛苦二位小哥,就放这儿吧。”杜路笑着拉开面前的矮椅,在摇摇晃晃的小桌前坐下,伸手把白侍卫也拉着坐了下来。
菜碟和油灯在桌面上放下。
白侍卫登时手足无措,缩在小桌旁,简直不敢抬头看两位兄弟的脸。
杜路却已伸了筷子,挑起一块红油闪亮的豆腐皮入口,嚼得爽脆生汁,口齿不清地赞道:“你们家做得可真好吃。”
旁边个头稍高的哥哥倒着茶水,带着些小小的自豪轻声说:“只是乡间小摊而已。”
弟弟将两杯茶递了过来,小声补充道:“大家都说好吃。”
“店家,好福气啊。”杜路接过茶水,扭头对汤锅旁白汽中的摊主喊,“一对双胞胎,又听话,又能帮你干活,以后越老越有福啊。”
热腾腾的白汽中,中年人应声转头,搓着手露出了笑容,一边说着哪里哪里,一边在寒风中笑开了花,每一根皱纹都镀上火炉的金光,望着儿子们,眼神明亮而慈祥。
两兄弟也羞涩地笑了,低下头,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
热乎乎的鱼面也很快端上来了,杜路沿着碗沿,低头咕噜噜地喝了一口,喉结滚动,发出一声舒服的吁气。
白汽在小桌上弥漫,杜路端着碗,望向另一旁局促地缩着肩膀的白侍卫,凑近问:
“白小哥,你快吃啊。”
“我……”
白侍卫搓了搓手,低下了头,心虚的眼睛埋在碎发的阴影中,心说:你快点吃吧,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了。”杜路突然笃定地说,一边咬着滋溜溜冒红油的鸡腿,一边冲大苕、二苕兄弟招手,“两位小哥,过来过来。”
“有什么吩咐?”
“你们这儿有汤圆吗?”他笑着说,“邻家摊位也行,给我侄子买碗汤圆,他最爱吃这个了。”
“好嘞。”年轻的少年郎像白鹤般矫健地跑了出去,向着左边对面的摊位喊道,“佟姨,下碗汤圆。”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侄子?”白侍卫侧坐着,瞥他,“净占便宜。”
“你早上过关的时候自己说的啊,孝顺勇敢的小侄子带着身残智弱的叔叔一路去夏口看病……”
“不要说了!”
“这就不让说了,早上一声声叔叔喊得多亲啊,你小子还挺会演戏的。”杜路又夹起麻辣鸭肠往嘴里送,“就是你下次能不能别让我翻白眼流口水了,口水滴在下巴上吹着风还挺冷的。”
“没有下次了!”白侍卫猛地抬头,“你快吃!”
他仍侧坐着,下颌猛地扬起,拉起脖颈一条洁白光滑的线,在漆黑的夜幕里镀着浅金色的光。杜路望着他,手中的筷子停在空中。
白侍卫被盯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你好像没有喉结。”
白侍卫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早该明白的。”杜路垂下眼,声音很低,“你脸上那么光滑白净,从小被抓去关在那种地方,还日夜出入深宫守护,我早该想到你是……我欠你的实在太多。”
“我不是!”白侍卫突然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连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吼道,“你别瞎想!”
杜路低头:“对不起,你不想让人知道,我不该说这个……”
“什么叫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根本就不是!”白侍卫急了,“有些男人就是不长胡子,女相而已,你明白吗?好多人都是这样。”
杜路连忙点头。
他越点头白侍卫越急:“谁说我没有喉结,你好好看着。”话落,他拿起一双筷子夹菜送入口中,扬起脖子咽了下去,指着自己上下滚动的喉壁,还没来得及说出话,就被满腔辣油呛得一阵咳嗽。
“看见了看见了。”杜路伸手拍着少年颤抖的后背,“是我弄错了,你慢点吃。”
“汤圆到了!”就在这时,哥哥大苕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热汤圆,在小桌上放下,“五文钱,我去递给佟姨就好。”
此话一出,白侍卫缩着肩,登时呛得更厉害了。
身旁,杜路不以为意地摸向衣兜,在手指触到兜底的一刻,他也愣住了。
“白小哥,”他连忙俯身对白侍卫小声道,“你身上有钱吗?”
“我没钱啊。”白侍卫被辣油呛得泪花都出来了,咳嗽着断断续续,“沉船之后咱俩都换了新衣服,兜里哪有东西啊。”
“我怎么能把这事忘了!”杜路慌乱地解开衣带四处摸钱,“你原来的白衣服不是贴身穿着吗?那里面有没有钱?”
“我原先从长安带了一个钱包,沉湖底下了。”白侍卫的咳嗽渐渐缓了下来,带着泪光扭过头小声问,“你呢,原先的衣服里有没有钱?”
“原先的衣服,宋有杏是从**把我裹着被子抬出去的,出发时我身上还是**的睡衣,外面是翁明水给我披的新棉袄,兜里都是空的。”杜路一边翻口袋找,一边小声道,“白侍卫,我身上一片纸都没有。”
桌旁,大苕见两人坐在那儿私语不断,却假装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说来说去就是不给钱,他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出声说:“佟姨那儿不赊账,才五文钱,先给她付了吧。”
白侍卫又被辣油呛得咳了起来。
杜路眼神焦急,低声说:“你再摸摸内兜,说不定还能翻出来几个铜钱……”
白侍卫一边咳嗽,一边解开棉袄往里面寻找,淡淡的兰香中,腰间垂下了一方洁白的羊脂玉牌,在黑夜中柔柔生光。
玉牌晃了大苕的眼,大苕愣愣地抬头,盯着白侍卫腰间那方前所未见的珍奇美玉,嘴唇微张。
突然,白侍卫跳了起来。
“我找到了!”他抬手一掀,周身黑袄滑落,兜中纸页和小瓶飘散,手指间却已抓着一块亮白的银锭,一头悬空,一头还用细线缀在黑袄的暗兜里,针脚缝得密密麻麻。
他使劲儿一拽,细线便断开,银锭落在手心中,他递给大苕,如释重负地笑了:“连饭钱带汤圆,不用找了。”
大苕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拿又不敢拿,抬眼望着他。
白侍卫抓着银锭往他汗津津的手心一扣:“拿去吧。”
大苕手心发颤地捧着那一块银锭,小心翼翼地合上了五指,突然攥紧,猛地对着白侍卫鞠了一个深躬,像只矫健的白鹤在黑夜里奔跑起来,跑到弟弟二苕身旁,偷偷伸开拳头缝,二苕一探头,满脸惊喜地捂住了嘴,兄弟俩攥着那小小的银锭想看又不敢看,像两个兴奋的小孩。
“白小哥,你是怎么找到银子的?”
“宋有杏送的那两箱冬衣上居然有暗兜。”白侍卫坐了下来,膝盖上放着刚脱下来的黑袄,伸手在一个个暗兜里摸索着,“里面缝了银子,你摸摸你那件。”
“哟,我也摸到了,居然还缝了银子。”
“真是奇怪,宋有杏只有两天时间帮我们准备行李,居然还能想得到在暗兜里缝银子,细心得让人有点害怕。”白侍卫摇了摇头,“算了,这次多亏他了,我可不想伤害这么好的一家人。”
杜路摇头:“你给他们的饭钱也太多了些。”
“没事,衣服里还有几块银锭。”
“路上的账可不是这么算的。这些银子是最后应急的钱了,万一再有意外怎么办?”
白侍卫一愣,看了看桌旁的杜路,又望着不远处挤成一团笑闹的兄弟俩,终于一咬牙,支支吾吾道:“店家,我……”
“给我们找零吧!”杜路拍了拍白侍卫,声音洪亮地冲锅旁的店主喊道,“劳驾了!”
几个矮桌旁,正轮番从拳头缝里看银锭的兄弟俩同时愣住,笑容在脸上消失。
“大苕、二苕,你们怎么还没给客人找钱?”店主从忙碌中转过头,望着两个儿子眉头皱起,“光顾着玩,不干事。”
“可是我……”弟弟盯着爸爸,在严声训斥下委屈不已地喊道,“明明是他们说好的——”
哥哥赶紧从背后拍了弟弟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怎么能怪客人!你还瞪我,快去找钱!”
弟弟攥紧手心的银锭,低下头,眼中已憋出了泪光。
“是我不懂事,爹你别生气,我现在就去换银子找钱。”大苕安抚过父亲,转身抱住弟弟,低声说,“小苕,把银子给我吧。”
“我不!”弟弟仍紧紧攥着银子不肯撒手,挣脱了哥哥,委屈得整个胸膛和鼻腔都在发酸,“明明是他们说好的,他们怎么能欺负我,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一颗滚烫委屈的泪,落了下来,打湿哥哥的衣襟。
哥哥鼻中发酸,却更加用劲儿地抱紧弟弟,抓住他的手臂,硬生生一根一根掰开手指,强行抠出了那一块汗津津热乎乎的银锭。
弟弟猛地松开手,蹲下身,耸着肩膀哭了。
“哥知道,是他们欺负咱俩。”哥哥蹲下身拉住弟弟,“可爹还看着呢,别哭了,千万别既让那两个小人欺负了,又挨爹一顿骂。”
弟弟抽泣着用手背抹眼。
大苕握着那块滚烫的银锭,去肉摊上换零钱,交还给白侍卫,手心一空的一刹,他垂着眼一言不发,弟弟的眼泪仿佛还在心口坠着,整颗心憋着,委屈又愤愤不平。
大苕抿着唇,拉着弟弟在火炉旁坐了下来。他们相互依偎着,望向星空。
冬风渐起,深夜的乡野越发宁静,汤锅咕噜噜地冒着白汽,银色的细星遥远地闪烁。黑夜中,他们被火炉橙红的光泽笼罩着,像是坐在浩瀚宇宙中央一个橙色的透明气泡里,万千星辰在外面流动,而他们在里面依靠着彼此,无声却慰藉。
这是田地、茅屋、家园和亲人。
白侍卫低头舀着汤圆。
他刚吃了一个就停下了勺,喃喃道:“为什么非要买汤圆呢?”
“我以为你喜欢,你做梦都在喊着汤圆。”
白羽一怔。
他像是一把绷紧了的弓,慢慢软了下来。
多久没去看它了,心里那只名叫汤圆的小狗怎么样了,是不是正耷拉着耳朵蹲在那间温暖的小房间里,默默地等着他推门回来?
不远处,父子三人正坐在白汽弥漫的火炉旁,哥俩打闹着,又在父亲的眼神下乖乖坐直,黑夜中橙红的火光在他们身上拂**,汤锅咕噜噜地沸腾着。
寒冷的冬夜里,白羽喝下一大口热汤,长长地吁出白汽。他望着这安宁的世界,冰冷中依偎在一起取暖的家人。如果有一天,他可以不再当侍卫,他可以不再刀刃舔血地千里奔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如果,如果他也有资格能去拥有一丁点生命中美好的东西,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是一只小狗,哪怕他这悲凉的一生终将在永恒的孤独中死去……
“你怎么只喝汤不吃汤圆,不喜欢吗?”
“我以为我是喜欢的,可我太多年没有吃过甜的东西了,竟不知道会这么甜,甜到吃不下。”
白汽安静地在他们周围散开。
杜路垂下了头,白侍卫轻轻舀着热汤。
那么,他喝着热汤想,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那么就不枉费他这么多年来努力地、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也要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