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现在离夏口只剩八十里,半个时辰就到。”
“好。”颠簸的马车内,红裘的男人扔下笔,递给翁明水一页墨迹未干的宣纸,“等会儿到了,你就用这个开城门。”
飞驰的摇晃中,黑眸红唇的书生捧着这一张纸,浑身幽光拂动。
热汤渐渐喝尽了。
“这是什么?”杜路俯下身,从白侍卫的脚旁捡起几张纸,困惑地展开,“是不是你掉的——”
白侍卫从沉思中惊醒,反手抢出了那几张纸,迅速塞进怀中,紧紧捂住。
好险,差一点就露馅了!
刚才他忙着脱外衣找银子,兜里这几张纸竟然掉在了地上。
那是韦温雪偷偷放在药盒里的四张纸,交代了杜路的真实病情,并嘱托白侍卫千万别让杜路知道,怕杜路没心再活下去。
这一路的意外已经够多了,白侍卫呼了一口气,只希望别再有新岔子了。
可就在这时——
“这儿还有一张呢。”杜路俯身,伸手捏住了地上的最后一张白纸。
白侍卫赶紧去抓。
只听“刺啦!”一声,白纸撕裂开,上下各一半捏在两人手中。
白侍卫扑了过去,去抢杜路手上的那半张纸。杜路连忙闪身,双手在眼前展开抓紧了读,白侍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什么东西,都泡得看不清了。”
突然,杜路嘟囔了一句,抬手把半张纸扔到小桌上。白侍卫抓住一看,谢天谢地,上面的墨迹早被那一夜的湖水泡花了!
“不过,轮廓倒有点像韦二的字。”杜路略一沉思,“肯定是他,他又背着我干了什么?”
“他……他交代我怎么给你熬药,四页纸都是药方。”
“交代你?”杜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吧,那天他哪有时——”
“我们别聊这个了!”白侍卫猛地抬头,“跟我讲讲第十个皇子的故事吧,他最后当上皇帝了吗?”
“别打岔,这四张纸是怎么回事?”杜路并不吃这一套,盯着那四页纸,目光愈发紧张,“告诉我,韦二到底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白羽眼前浮现出那些清雅的字迹,煎药时间火候,用什么水煎药,不宜与药同吃的相克食物,不同病情下如何调整用量……墨字拂襟,仿若白衣公子垂睫,单手抱着药材,踱步走过十年的斑斓光阴。十年无言,在江南那一方小小的明月楼上,公子藏着一个罪人。日日夜夜,从天下通缉和无情病魔手中,他护着他的旧友。
“韦二为什么给你写信?他在背着我做什么?”
白羽几乎难以置信:“他十年来给你寻医问药,你却在担心他对你不利?”
杜路摇头:“不是。”
见白羽不肯说,杜路叹了口气,低头盯着皱巴巴的纸页,想从氤氲的墨痕中看出些什么,却什么字都看不清,都像画一样迷着他的眼,浅墨像远山,水渍像鸟,一格格斑驳的字仿佛一栋栋茅屋,覆了好大好大的雨声……
他突然打了个冷战。
十三年前,暴雨秋夜,四川。
韦温雪站在这样一栋黑夜中的茅屋里,怀中抱着一个三岁的小女孩,望着房檐上雨丝如银注地。
“公子。”门外有人作揖,“杜将军到陈家了,他叫你快逃,派我过来接你。”
“你告诉杜路,在陈家安心养伤,等着我过去。”
“公子,可是……赵燕的军队已经逼迈宫门了,长安城血流漂橹,蜀道正在被军队包围,再晚就走不了了!”
沉默中,门外人呼吸凝重,等待着公子发话。这一刻,仿佛全天下磅礴的雨声,都敲在了他的心口。
“我会去的。”屋内,公子的声音依旧轻柔平静,“你带幼公主先走,我随后就到,让杜路别操心这个,安心养伤。”
“念恩。”他转过头,对怀中的小女孩轻轻说,声音在黑夜里湿漉漉的,“乖,有人来接念恩了。”
小女孩却将他搂得更紧,暖呼呼的脸蛋蹭着他挺直的鼻梁。
“我还要去找你哥哥呢。”韦温雪抱着小公主,声音是那样耐心而柔和,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再说了,我哥还在后面,我不能不管他们,是不是?”
小女孩抱着他的脖子,轻轻点了点头。
他便抱着小公主,踏出了门。
门外人看清公子的一刹却吓了一跳。
一身漆黑的长衫,也掩饰不住浑身的血迹斑斑,那张脸在大雨中愈发苍白。颤抖的手指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将她交给了眼前人。
“让杜路照顾好幼公主。”
“公子!杜将军嘱托我一定要带你回去——”
“我有我脱身的办法。”
他摆手,转身走入了漫天大雨中,双手戴上了黑色的连帽,背影挺直。
杜路在陈家等了半个月。他等来了韦温雪的死讯。
后来的很多年里,杜路一直在自责。如果那夜是他亲自去接的韦二,如果他绑着韦二绑到陈家来,说什么都不让韦二回头,事情总不至于、总不至于到那样的田地。
可那夜,派去接应的人就是听信了韦二的话,真以为他有什么脱身的法子,真放任他单枪匹马去救小皇帝,真让他回了头。
暴雨中,叛乱者的百万军队包围了蜀道。
杜路总是不愿意回忆后来发生了什么,尽管他经历过那么多残酷的事情,可他总希望、总希望韦温雪没有……那些折辱的、不堪的、令人深夜浑身发抖的事,不该发生在韦温雪身上。
他差一点就死了,他从世间最肮脏的炼狱里走了一遭。
杜路永远记得,当三年后他终于又见到韦温雪时,那白衣公子安静地坐在他身侧,单手为他斟酒。旧友重逢的喜悦中,杜路说笑着喝了一大杯,韦温雪拉他,让他喝慢些,杜路不经意地低头,却看见了长袖下只剩半截的手指。
“怎么回事?”
他抓住了韦温雪那只缩回去的手。
“那没什么。”
韦温雪说,眼神宁静,如同落满细雪。
多年后,韦温雪终于开口,说出了死囚牢中发生的事。他语气轻淡,说自己没能救出小皇帝,小皇帝路上中了毒,七窍流血死了;说自己没能救出哥哥,哥哥死在自己怀里,胸口插了三把刀,他从三把刀的缝隙中看见哥哥红彤彤的心脏,温热的血液跳动着喷出来,哥哥的血浇在他身上;说他被人锁着装进囚车里,从蜀道押回长安,关进死囚牢里等着斩首;说他在狱中如何受刑,失去了他的手指;说斩首前一夜,满牢贵胄女眷啼哭,和尚们念经超度,像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叫,众人跪着哭着爬向佛前忏悔,烦得要命,他吼他们,他砸碎了那个小佛像,他说,他这一辈子绝不忏悔。韦温雪说,然后,那些求佛的人都掉了脑袋,而他逃了出来。
那时杜路裹在棉被中,浑身在轻轻发颤。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后怕。”昏暗的房间内,只有杜路大口大口沉重的呼吸声,“如果那夜宁老师没有出现,如果你没能逃出死牢,如果你和那些人一样被当街斩首——”
“世间并没有神魔,只要你有一颗强硬的心。”
韦温雪垂头注视着他,嘴角勾出了淡淡的笑:“杜行之,你也知道你对不起我,那就好好养病,我在死囚牢里都不悔过,你天天磨磨叽叽在这儿忏悔什么!”
“我总在想,那时我为什么会信了你的话,为什么在陈家等你,为什么没有硬把你带回去,如果那一夜你没能逃出来……我总是不敢再想下去。”
“你来了又怎样?我还是会去救我哥。”
“你把我从苗寨救出来了,派人把我安顿好;你把幼公主从追杀中救出来,叫人护送她去陈家;你还要去救你哥,可你为什么就……不想想你自己呢?”
“可他毕竟是我哥呀,就像你毕竟是我朋友一样。”韦温雪笑了,他望着小轩窗外幽幽散落的杨花,“所有这些过往的事,我都绝不后悔。”
他总是这样,安排好一切,照顾好身边所有人,却唯独不提自己。
他有无数张面孔,无数的笑脸,无数的谎言。那样清绝端庄的面容,却时刻露出灿烂的笑,在权力的漩涡中优雅从容地交际。世间没有人比他更擅长伪装,脸上笑着,嘴里却在说谎;温柔地俯身吻人,心中却疲倦又淡漠。
杜路是韦温雪最亲近的人了,可他总是不知道韦温雪在想什么。
杜路想做什么,韦温雪眼皮不抬就知道;但韦温雪想做什么,杜路挠破头皮都看不出来。
他如果想瞒什么事,天下所有人都会被瞒过去;他如果想撒什么谎,三十年的旧友杜路依然会被骗过去。而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时,事情早已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杜路害怕,他怕韦二自作主张,他怕韦二又瞒着他做什么,他怕……十三年前的那些噩梦一样的事,再次发生。
而他此刻,盯着这四页纸,浑身在发颤。
他终于看出了哪里不对劲,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看出来,他想揪着韦二的领子问他是不是疯了,他自责了十三年,可十三年后,为什么,为什么他又让韦二做出了同样的事情,再一次在那个暴雨夜回了头?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身旁,白羽低头问他,眼神担忧。
杜路摇头,竭力压抑着自己颤抖的胸膛,攥着纸页的拳头却早已青筋暴起,他绷不住了大口大口地喘气,压住满腔激烈的情绪。
他绝对不能让白侍卫知道。
脑中一片混乱,整件事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震惊、茫然、恐惧,旧事重演的失控感,仿佛无数张手掌撕扯着他的心脏,堵住他的口鼻,压住他的胸口。
十年了,他在噩梦中一脚踏空。
他满额冷汗,在混乱与茫然中思考,想找出一丁点对策来,一丁点阻止事情彻底崩坏的转机。他仿佛在噩梦中狂奔,筋疲力尽,浑身冷汗,却根本找不到出口。
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他喘得越来越厉害,胸口被坠得越来越沉重,他在气自己,更在气韦二,为什么不动声色这么沉得住,为什么狠得下这样的心,为什么不曾有一刻钟卸下自己的满身伪装。哪怕他对往事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哪怕他对道德和秩序有那么一点点畏惧,他都绝不该做出这样的事,绝对不该——
杜路突然俯下身,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满桌空碗碟震得“噔噔”直颤。
白羽脸色一变。
他赶紧给杜路顺气,抚着瘦削颤抖的后背,听见气管中传来嘶哑的声音,那人在痛苦却努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声音:
“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我救出了张蝶城,韦二就能拿到朝廷特赦的丹书铁契,是这样吗?”
“你别说话了。”白羽急了。
“是这样吗!”他近乎是在吼道,“无论发生了什么,韦二都能获得免罪,是这样吗!”
“是是是。”白羽拍着他的背,哄着他,目光焦急,“你别说话,你先缓缓气。我们救出张蝶城,韦二就能获得自由,好不好?”
“好。”
他轻轻说。
他闭上眼,疲惫地滑在座椅上,突然间浑身**。
“杜路!”
白羽跳了起来,摸到杜路全身滚烫,艰难的呼吸声像是残破风箱在使劲儿一拉又一拉,命运的丝线在颤着,随时会绷断。
“客官怎么了!”火炉旁,摊主站了起来,紧张地跑来察看杜路的情况,“他这是什么病?”
“一路上累到了。”白羽心知这是回天丹的反噬,杜路此刻危险万分,他焦急地问,“附近有郎中吗?先给他开两服药稳住气血。”
“这……”摊主面露难色,“有倒是有,但那郎中住在城里,现在夏口城门已经关了,要等到天亮才能进城——”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那少年一咬牙,硬生生抱起比自己高了一头的男人,踢开矮椅,脚步踉跄就往外走!
“小哥!”摊主吓了一跳,“你现在进不去城的——”
少年咬着牙往前走,一声不吭。
“小哥我知道你救人心切,可你别累坏了自己,就是把他扛到了也进不去……”摊主慌了,追在白羽身后不住地摆手,却见那少年浑身肌肉绷紧,眼神坚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向前行进。摊主这才想起发病的人是他叔叔,侄子此刻心急如焚,哪里又肯放弃呢?他便叹着气放弃了劝说,转身喊道:“大苕、二苕,你们过来,帮这小哥把病人扛过去。”
兄弟俩听见父亲的话,从火炉旁站起身跑了过来。两人帮着白侍卫,大苕抬着双脚,白侍卫抬着双臂,一起把杜路抬了起来。
父亲递给二苕一盏灯笼,让他拿好灯油:“二苕,前面的林子里黑,你打好灯笼帮大家照路。到了城门,你们别着急回来,等早上城门开了再帮他们叔侄一程,抬到郎中那里。我在这儿看着摊,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兄弟俩就跑回来一个给我传信,别在城里瞎玩,早点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
父亲不放心地交代着,语气慈爱又话语琐碎。他是个善良的乡民,担忧地注视着两个儿子摇摇晃晃地前行,又追了几步,才停了下来。
他站在火炉的金光里,望着儿子们帮助陌生人远去。
但他不知道。
黑暗的小道上,树影婆娑中。
在拐角处父亲身影消失的一刹,小儿子抬起头,看着哥哥,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