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和斯里兰卡双重国籍]阿瑟·克拉克
索德和曼妮在山背后有个农场,政府发言人传达新法律那天他们正在农场干活,没能听到,后来邻居莱仕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莱仕说:“因为食品越来越紧张,地方政府表决通过了一项法律:禁止生小孩。”
很久以前,人们就意识到随着地球人口的日益膨胀,终有一天会发生饥荒,但是没有人想到这天来得这么早。
莱仕继续说:“已经出世的小孩是不受这项法律限制的,同样,从现在开始十一个月内出生的小孩也没问题。但是过了这个期限就不能生了。”莱仕讲这件事时神秘兮兮的,好像他自己就是制定这条法律的政府官员。
索德问:“要是人们触犯法律继续生孩子,他们会怎么处理呢?”
这可把莱仕问住了——这件事与他没什么关系,当时他也没认真去听——莱仕岁数不小了,可是一直没结婚。他平时主要靠做生意、打猎维持生活,政府在宣布这项法律那天,他正在村庄晒谷场的人群后边和人交易浣熊皮。莱仕深以一事不知为耻,所以当索德提出问题时他竟然随口胡诌道:“当然得除掉他们!法律就是法律,永远冷酷无情。”
曼妮惊呼:“哦,天呐!”
莱仕说:“他们一定说到做到,就像清教徒当年执行法律杀小猪那样。”
索德说:“怎么能这么做呢?太残忍了!”
莱仕解释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否则大伙儿都得饿肚子。政府发言人说,因为一般的谈话没有像设想的那样奏效,人们不肯遵守规则,所以现在只好使用强硬措施了。”
曼妮问:“今后永远不能生小孩吗?要是真那样做以后人类就会灭绝了。”
莱仕回答:“不是永远,他没有说‘永远不能生’。他们说只要坚持十年就行,因为十年之后,随着社会发展人口又会恢复到平衡状态。”
听着莱仕的话,索德用鞋尖在他们小屋前的泥地上漫不经心地画出线条。他说:“曼妮和我虽然有孩子,但是我们盼望在法律实施之前能再生一个。”
莱仕看了曼妮一眼,见她正在低头看她丈夫用鞋子画的那些乱糟糟的东西。莱仕轻蔑地嘿嘿笑道:“好吧,你们最好马上着手做这件事。”
一个月过去了,一年又过去了,不管索德和曼妮怎样努力,他们依然没能在法律规定的期限内怀上孩子。也许是因为他们太努力了,效果反而不好。一年半之后,到了非法时间,曼妮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她没有告诉索德,可是没过多久索德便注意到了。
曼妮问:“我们怎么办呢?”
索德说:“啊……毫无疑问的是,我们不能去自首。”
“可是他们一旦发现孩子就会把他带走的。”
索德安慰她说:“他们不会发现的,我们与其他村庄都离得那么远。万一真有人来,我们就把孩子藏起来,我一定能对付他们的。”
这个孩子怀上得真不是时候,出生也不让人省心——他偏偏选了一个暴风雨的日子来到人世。因为怕走漏消息,他们没敢找接生婆,曼妮经历了非常艰难的生产时刻。好在没过多久,婴儿就被藏进了索德制作的摇篮里。疲惫的曼妮也终于盖着一堆厚毯子睡着了,索德很不熟练地为他那可怜的小儿子哼起了摇篮曲。这时突然有人敲门。
索德吓得跳了起来,差点撞翻摇篮。婴儿被吵醒了,哭着,他连忙哄孩子,可是敲门声没完没了。等到婴儿安静下来,他把摇篮上的帘子遮起来走到门边,问:“是谁呀?”说着,他打开一条门缝望着外面漆黑的雨夜。
“是我。”索德听出是莱仕的声音。
“你有什么事吗?”
“我有什么事?你想我能有什么事?我想进来躲雨。”说着他就想推门进来。
索德拦住了他,说:“你不应该下雨天出来乱跑。”索德很担心,他不知道莱仕听到婴儿的哭声没有。
“这是说什么呢,索德?快点儿让我进去,我全身都湿透了。”莱仕又想推门。
索德说:“不行,莱仕,快走开。”他关上门,插好门闩,又拦上了门栅。他听到莱仕在雨中又吼又叫,依旧不答理他。不久,外面又恢复了平静。
一道明亮的闪电使索德的目光转向窗口,他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形映在玻璃上。只见那人飞快地冲过空地。消失在树林里。
索德回到了摇篮旁边,望着熟睡的孩子。他弯下腰,笨拙地给他拉了拉毯子角,说:“儿子,看来那个莱仕要给我们找麻烦了。”
过了几天,索德在玉米地边干农活。天很热,他摘下帽子擦了擦脸和脖子上的汗珠。这时莱仕从树林间溜达出来,他肩膀上搭着一只麻袋,腰间皮带上挂着几张皮子。
莱仕:“玉米长得好吗?”
索德回答说:“长得很好。”
“看到别人富裕我很高兴。”
“我们也是将就着过。”
“曼妮和那谁怎么样了?”
索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很好。”
“还有那个谁呢?”
索德问:“哪个谁?莱仕,你究竟要打听什么?”
莱仕嘿嘿一笑,没有看索德,而是顺手拿起一穗索德刚摘下的玉米。他剥开玉米皮,闻了闻,说:“这玉米真不错,我每天要半打。我还要几个西红柿,再来两个萝卜。人的粮食中总是需要新鲜蔬菜的,是不是?给我挑些好的。”
索德皱起了眉头:“你说得不错。我想我们能收不少蔬菜。不过你能给我们什么呢?我们也会想吃点儿兔肉的。”
莱仕拍打着竖在田边的农具,说:“我可没想过我要给你东西作交换。那不是交易,对吗?”
“老兄,想说什么你就大声说吧。”
莱仕把那穗玉米的皮剥掉,丢进了麻袋,然后又拿起另一穗。
索德喝道:“你住手。”
莱仕拿了六穗玉米棒子,慢慢地说:“我听到镇上传说,那儿已开始给告发非法婴儿的人发赏金了。”说着,他死死地盯着索德,想看他作何反应。索德努力地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莱仕继续说:“我曾因为捕获到一只恶狼得过一笔赏金,那着实让我手头宽裕了一阵子。不过,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在小孩身上得到一笔赏金。把萝卜和西红柿给我吧,就是现在。”
在政府大厅,人口计划中心主任正在向小组委员会代表会议作报告,他是这样说的:“城市地区高度配合我们的工作,农村地区的情况总体来说也令人满意。故意违反法律的情况没有我们预计的那么多,我们正在采取措施确保这一计划实施得越来越好。”
委员会主席问:“那是什么样的措施呢?最近有人传说举报宽限期后生的小孩有赏金。”
主任说:“那是假的,完全无中生有。付给那些为找出非法小孩而提供信息的人酬劳,倒是确有其事,不过那根本不是赏金。”
主席说:“对很多人来说,也许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区别。”
另一位委员提问说:“小孩被找出来后,会被怎样处理?”
主任朝记者们那边点了点头,说:“这个问题我想放在最后回答。”
莱仕勒索的事情发生不久,索德第一次遇到了格林先生。
那是在一天上午,他正出去放牛。这头叫玛迪尔多的牛正在缓步往前走,它摆着尾巴打着两肋的苍蝇,还合着步子的节奏在反刍。
他们走的这条路有一行树,其中的一棵弯曲后仰的树上靠着一个人。这人头戴一顶滑稽的圆帽子,嘴里衔着一根细树枝。玛迪尔多看到他,发出一声惊叫,恐惧地后退。
陌生人对索德说:“早上好。”
索德回答说:“早上好。”他虽然也有些惊奇但是不失礼貌。
这位陌生人看起来比索德要矮一英尺,大约还不到5英尺。他穿着崭新的工作衬衫和硬邦邦的粗布工作外套,上身衣服穿的时间不长,存放时叠过的折皱还很显眼。他脚上穿着高帮工作鞋,虽然看起来脏兮兮的,但也是刚穿上脚的簇新的货。他身上唯一显旧的那顶鲜绿色的圆帽子,好像戴过几天。索德说不清那帽子是用布做的还是用皮革做的,甚至有可能是金属做的。帽子戴在这陌生人头上非常适合,两边刚齐耳朵,前面低低压到眉毛。
索德注意到这陌生人没有眉毛。不仅仅是眉毛,他头上凡是索德看见的部位都没有任何毛。他的脸上没有血色,似乎很少呼吸户外的空气。而且他的鼻子也有点儿古怪。不过索德是个有礼貌的人,他没有死盯着他看。
索德拍拍玛迪尔多的臀部安抚了几下,对那人说:“我叫索德·柯尼柯尔。我相信这是我们第一次碰面。”
陌生人说:“我想你说的是对的,我刚来。”
索德说:“我欢迎你,朋友。”他没有指责这陌生人非法进入他的私人领地,亲切地问:“人们叫你什么?”
陌生人回答说:“格林。”
索德说:“就像你的帽子?”(英文格林一姓有绿色之意)。
格林笑着点了点头说:“对。像我的帽子。”
“你不是政府派来的人?”索德这样说是为了表明自己对这陌生人并不怀疑。
“呵呵,我不是。”
“你家在这儿附近吗?”
“没有。”
“那么你就可以去我家玩,我们随时欢迎你——曼妮和我的……”
“还有你的孩子,”格林说,“非常感谢你。”
索德听到他这样说没有惊恐,但要是莱仕说这话,他一定会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对这种挖苦表示愤怒。同样的话从格林嘴里说出来就没关系,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感觉事情就应该这样。索德说:“对,孩子们也欢迎你。你的到来会使我们感到蓬荜生辉。”
格林说:“谢谢,朋友。我想我能够帮你们做些什么。”
“你当然能帮助我们,但我可不愿你仅仅是为此而来。”
“我很乐意去。”
索德说:“那我们随时欢迎你。”
他吆喝着玛迪尔多继续往前走。陌生人继续靠在那棵树上,望着他们的身影慢慢远去。
当看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后,他就把那根嫩树枝从嘴里吐出来。然后他拿下他的鼻子,挠了挠鼻子下面的皮肤,转身走向索德刚来的那条路。
他直到快走到索德家的小屋了,才记起手上还拿着那个鼻子,迅速把它放回原处。然后他继续朝小屋走去。
曼妮后来回忆说:“他敲门,我就问是谁啊,他说是格林。他对我说:‘柯尼柯尔太太,我刚刚遇到了你的丈夫。’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没什么好怀疑的,于是就欢迎他进来了。他是个非常有礼貌的人,首先谈了谈天气和庄稼,然后说我们的那头牛有多棒。当他看到孩子时就热情地夸赞了孩子一番。”
索德问:“你没觉得害怕吗?”
“丝毫没有。虽然他的年龄很难猜测,但总感觉他像是一位和蔼年长的叔叔。”
“孩子什么反应?”
“他特别开心,咯咯笑得像个小傻瓜。他从来没有像关注格林先生那样关注过我们,好像他就是为这个人而活着的。那时他的一些动作只有比他大好几岁的孩子才会有。”
索德问:“当时他曾对我说会帮助我们,而且他说话的样子非常诚恳。他有没有跟你说过类似的话?”
“说过。他快要离开时对我说,我们需要他时他会来这儿的。但他没有说往哪里去。”
莱仕的胃口越来越大,他说每天要的玉米棒子要增加到一打,萝卜和西红柿也要增加一倍,此外他还要拿牛奶。
索德告诉他不能给他这么多:“如果敲诈有公平可言的话,那我给你的已经够公平了。如果再多给你一些我自己家人就会挨饿。”
莱仕说:“你会给我的,因为你必须给——想想那笔赏金吧。”
“现在给你的已经足够你吃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多别人生活必不可少的东西呢?”
“好像没有法律规定我不能把多余的东西卖掉,对吧?记住,从今天起,要增加牛奶。我麻袋里有个大壶。”
索德想,跟他讲不清道理,只好说:“牛奶不会给你。除了那一壶牛奶其余的都满足你。”
莱仕说:“牛奶也要给我,”他的声音和面目都充满着邪恶的东西:“你要想保住那孩子的命,必须一切照我说的办。”
索德无可奈何,只好把牛奶也给他了。
那天晚上,格林先生戴着帽子与他们一起吃晚餐,他一边听索德讲白天的事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在曼妮做的一片面包上涂了薄薄的一层他家自己提炼的黄油。他津津有味地嚼着,说:“味道好极了,柯尼柯尔太太。”然后又转向索德:“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曼妮害怕地看了索德一眼,索德说:“我不想为我儿子惹更多的麻烦。等他稍长大点儿,就说他比这年龄大,应该可以混过去。没有人知道他是非法出生的。这样撒谎来保全生命已经不好受了,我不想让他长大后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谋杀犯。”
格林先生柔和地说:“我说先生,对付莱仕这种人不该叫谋杀,你杀掉他就像杀掉一只森林里闯出来的威胁家庭安全的野兽。”说着他从桌布上捡一些面包屑抛进嘴里。
索德说:“杀动物无所谓,但杀人就是谋杀了。”
格林先生说:“在我们那个地方可不是这样看问题的。如果我杀了莱仕问题能解决吗?”
曼妮说道:“哦!不!”索德没等曼妮开口就抢着说:“朋友,莱仕是我的麻烦,不是你的。”
“但是我说过要帮助你,所以他也就成了我的麻烦了。”
“格林先生,那不是什么好方法,但不管怎样我还是非常感激你的。”
格林先生说:“我已许诺过,你知道的。所以我得想一个别的行之有效的办法。”
曼妮说:“格林先生,再吃一片黄油面包吧,因为没其他东西可吃了。”
“不用了,非常感谢,柯尼柯尔太太。我非常感激你的好意和无私,我知道,因为那个卑鄙的莱仕,你们的食物所剩无几了。今后除了礼节所需我不会再打扰你们了。在我们家乡遇到这种情况也是这样的,所以在这儿我犹如在自己家里。”
“格林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你家乡在哪里?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你说过,感觉好像是很遥远的地方。”
“柯尼柯尔太太,您不必说原谅不原谅的,我家乡非常非常远,可以说在地球的另一端。”
她说:“你的意思是在欧洲?我听说过欧洲,那里真的很远。”
“恐怕比欧洲还远。我很想确切地告诉你在哪里,但恐怕你会认为我在胡编乱造。”
“啊,不会的。”
格林先生挠了挠鼻子下边,又朝窗外看了看,说:“好,那我告诉你,请你尽量相信我。就从这儿你能看到窗外那颗星吗?我家乡就在那附近。我们与你们之间的距离跟你们离太阳的距离差不多。你能相信吗?”他看了看索德,又看了看曼妮,然后把脸转向壁炉旁边的小床。
曼妮说:“这很难相信,真的非常难相信。”
索德说:“我想我听到过这种故事。”
格林先生微笑着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他的微笑中带着悲伤。他再看了看窗外面的那颗星,说:“从某个方面说,我希望事实不是这样。我在这儿很愉快,也许在别的情况下我想留在这儿。可是大家都知道,哪里再好都不如自己的家,我想回家了。”
曼妮说:“可怜的格林先生。”她想去拍拍他的手臂表示安慰,但是最终没这样做,而是说道:“来吧,再来一片黄油面包!”
格林先生充满感情地看了看她,说:“谢谢你,我会吃的。”
格林先生走了之后他们还在谈论他家乡的问题,索德为了睡觉时能看到那颗星甚至把床都换了个位置。
索德说:“现在我相信他了,他这么温和,亲切,你会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说的一切。”
莱仕的敲诈得寸进尺,他找到索德说他想要奶牛。
索德重复他的话:“奶牛?”
“是的。我知道哪儿能卖个高点儿的价钱。”
“你疯了!谁要认为我们会放弃自己的奶牛,那谁就是世界上最疯狂的人了。莱仕,你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幸运了!”
“要么你让我把奶牛牵走,要么我就直接去地方政府代理人那儿告你非法生孩子。之后会发生什么你比我清楚,你还记得那个《蓝鹰法》是怎样处置小猪的吧?杀死。索德,他们对你的孩子也会这样做。”
索德的声音因发怒而颤抖:“莱仕,你最好马上离开这里,趁你还能走的时候离开这里,否则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莱仕慢慢地向后退去,絮絮叨叨地说:“我要去找政府代理人告你,别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想想那些小猪……”
在莱仕转身时,索德抬起了脚狠狠地踢了他的屁股,莱仕痛得大叫,落荒而逃。莱仕边跑边嚷嚷:“你会后悔的,索德!这全是你的错,你等着瞧吧!现在我就去找政府代理人!”莱仕一瘸一拐地跑向树林,那只鼓鼓囊囊的麻袋在他背上颤动着。
索德凝视着莱仕消失的地方,吃惊自己竟然没杀了他。如果莱仕给孩子带来任何危险,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并为此而感到高兴。然而,在自己的土地上,在明媚的阳光下,在自家的小屋的视线内,他不能去杀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只要想杀,这样的时候多的是。
索德往家走去,这时格林先生刚好从另一个方向穿过空地而来。他的粗布工作服和那件工作衬衣都像是索德第一次见到时一样新,只有那顶绿帽子与他的衣着很不协调。只有一样东西和平时不一样,格林先生没戴他的鼻子。他们在门口碰头后,索德委婉而有礼地向他提醒了一下,格林先生稍微显得有点窘迫,说:“我把鼻子弄丢了,想不起在哪儿丢的。当然那是个假鼻子,我戴着他只是为了看上去不显得那么古怪。”他平整的脸中间只有两个小的鼻孔。
他们进屋后,格林先生又向曼妮解释了一番。曼妮说本质好才重要,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不在乎。
格林先生说:“我在其他方面也和别人不一样。比如,你们知道我的年龄吗?”
索德说:“三四十岁左右?”
“我已经快三千岁了。我们那儿人们的寿命都很长。一旦我们想到生命长得近乎永久,我们就停止生孩子了。不过这不是我们想停止的,而是事实如此。谁也猜不到其中的原因,也许是自然界自身在维持生态平衡吧。”
曼妮很直接地说:“但如今你的寿命快到头了,所以你想找个孩子为你传宗接代。”
索德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格林先生。
格林先生说:“柯尼柯尔太太,你说得很对。现在整个宇宙都有我们的人,我们出来不是无目的的游逛,都是带着自己的使命的。如果找到了一个孩子,他也愿意和我一起回去,那他就成了我的孩子,会在我家被抚养长大。你们知道,我家里还有太太,她已经回家等我很久了。”
曼妮说:“请你见到她时代我们向她问声好。”
“一定转告。”
索德说:“你的意思是,你到这儿来是想看看我们的孩子是否是你想要的?你想把孩子从我们这儿带走?”
“只要你们愿意,我会这样做。希望你不要生气。”
“我并不生气,只是想知道实情。”
“这是很自然的。”
曼妮问:“如果我们答应你把孩子带走,你怎么带呢?”然后,她对索德说:“我刚才看到你和莱仕的争执,也听到了一些话。”
格林先生说:“用我的飞船。它就在山背面,我为了不惊扰任何人把它隐藏了起来。”
“他能生活得很好吗?”
格林先生回答:“会给他我们没鼻子人所能给的最好的待遇。柯尼柯尔太太,我们邻居收养的孩子中也有他差不多大的,他们能一起玩得很愉快。”
曼妮说:“这样听起来那里似乎比这里好。”
这时外面空地上传来喊叫声,摇篮里的孩子开始哭了。他们赶紧一齐往窗外看,是莱仕带着另外两个人正往这里走来,那两个人手里还端着步枪。
索德喊着:“你们从我的土地上滚出去!立刻滚出去!否则我要把你们轰出去了。”
莱仕躲在那两人后面叫道:“你别想把任何人赶走,他们是政府官员,来看看我是否能拿到那笔赏金的!”
三个人一齐冲进了小屋。
莱仕说:“就在那边。”
曼妮正想把孩子藏在食品橱里,莱仕朝她冲了过去,而那两政府官员紧握着枪随时准备射击。莱仕抢走了孩子,疯狂大笑着跑出了门。这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索德想上前阻止莱仕反而摔了一跤,重重摔在门前的台阶上。
格林先生说“等一等”,上前按住了索德。索德想挣脱但是力不从心,这时那两个带枪的人清醒过来,刚才由于房间里光线暗他们一时适应不了,现在他们已经把枪口瞄准了索德。
索德对着格林先生大嚷:“放开我,该死的!你为什么帮他们!”
莱仕跑出了屋子,一直跑到了树林边缘。他用一只胳膊和一条腿支撑着孩子,好像那孩子是从陷阱里解救出来的伤势很重的小动物。婴儿的毯子已经掉到地上,他在大声地哭,莱仕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只好冲屋子里那两个带枪的人喊:“你们快点儿过来呀!”
索德喊着:“我要杀了他!请让我去杀了他。”他对那些瞄准他的枪口视而不见,并试图从格林先生那儿挣脱出来。
其中一位官员说:“闭嘴!先生。我们不想伤害你和你的妻子,我们要的只是这个婴儿。现在你别再制造麻烦了,有我们在这儿,你还是老实点儿好。”他的同伴和他开始慢慢转向莱仕,但枪口并没有从索德身上离开。他们离开了房子,关上了门。
索德猛地一用力,终于从格林先生手中挣脱了出来,他手脚齐用向前爬去,然后飞快地冲出门去追莱仕。
格林先生急忙拿下他的帽子并作了个手势。
曼妮喊叫起来,她的喊声在半路被中断了,一瞬间万籁俱静。曼妮站在那儿,张着嘴巴半举着手,那样子像是要把索德拉回来。索德也一动不动如同凝固了一般,像一尊运动员百米冲刺的塑像。而他前面的莱仕正做出紧紧抱住孩子的姿势,防止孩子被索德夺走。一个官员拎着他的步枪,那姿势使他看起来活像博物馆里的蜡像,而另一位刚好在把枪举向索德做出射击的姿势。
这是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在图画中心,曼妮清楚地看到了一颗悬在空中被阳光映得闪闪发亮的子弹——这粒子弹的目标是索德的后背。
鸟儿不再鸣叫,和风也停止吹拂,树木一动不动像是在画中。唯一在活动的只有格林先生,他那没戴帽子的头顶看起来很古怪。
他走到索德身边轻轻推了他一把,索德扑面跌倒了。然后他不慌不忙地走向莱仕,把孩子抱了过来。可怜的孩子冷冰冰的脸上呈现着恐惧的表情,手臂和腿如洋娃娃一样僵硬。他抱着孩子慢慢走回曼妮身边,把孩子放回她的怀抱里。
格林先生朝周围看了看:现在情况看起来变好了,他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于是重新戴上了他的帽子。
眨眼工夫,万物又重新苏醒过来。一阵突发的喧闹打破了之前沉默的静止世界。鸟儿在吟叫,柔风在细语,树叶在沙沙歌唱,子弹也继续向前飞去。
曼妮的手中抱着刚刚受到惊吓的孩子,格林先生把她推进了他面前的小屋里。这时索德正想从地上爬起来,听到莱仕大叫一声——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
那两个来调查的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原告”莱仕被一个官员射出的子弹意外打死,而那个违法出生的小孩(假如真有那个小孩的话)却凭空不见了。那所谓的小孩的双亲,柯尼柯尔先生和柯尼柯尔太太坚决不承认有孩子,他们说柯尼柯尔太太从小就非常喜爱一个洋娃娃,她把它当做一个婴儿。那两个官员虽然认为他们确实看到过一个活生生的男孩,但是莱仕抱着孩子跑得太快了,他们也无法确定是不是看花眼了。那个看起来很滑稽的没鼻子的人呢?他们明明看到过他,或者认为曾经看到过,可现在连他也不见了。
最后,官方就这一事件进行了审讯,他们将那个打死莱仕的官员解职,埋葬了莱仕这个倒霉的捕猎人,向柯尼柯尔夫妇道了歉就匆匆离开了。
索德修了修油灯,点燃了它,把它挂在低矮的房顶的钩子上。然后他静静地坐到桌旁。曼妮忧伤地看着那张空****的小床。
索德问:“他说没说过要回来?”
“没有。外面发生着那些疯狂的事,他说该走了,我给了他一瓶油还有一些剩下的尿布。这没花多长时间。”
“那么他都做什么了?”
“他坐下来把孩子放到膝上,紧紧抱着他,孩子特别开心地笑了。之后他们就慢慢地消失了。”
“慢慢消失了?”
曼妮说:“他们看起来越来越模糊,过了一阵子我仍能认出他们的样子,他俩一直在高兴地笑着,后来就完全消失了。”
“你确定?”
她说:“我确定。”
“但愿这一切都是真的。”
窗外传过一声低沉的叹息,索德和曼妮同时往窗外看,但外面太黑什么也看不见。之后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格林先生站在门口。这次他没有穿工作衬衫和工作服,也没穿高帮鞋,他披着一件拖到脚踝的闪闪发亮的斗篷,那顶绿帽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闪光.,看起来与斗篷很配。
格林先生说:“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多久。”
曼妮问:“孩子在哪儿?”
“他很好,在外面的飞船里。我们现在就走。”
索德说:“飞船?”
“是的。我太不小心了,恐怕在降落时毁坏了你们的玉米地。”
曼妮问:“走以前,能让我们再看一眼孩子吗?”
格林先生说:“当然可以,不过他已睡着了。”
“哦。”
曼妮垂下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地板,格林先生也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如果你们也想去的话,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走呢?”
索德重复着他的话:“一起走?”
“跟我和孩子一起离开,飞船里、我家里都有足够的空间。我知道我太太也会欢迎你们去的。”
“我们去那里能干什么?”
“去做孩子的父母,或者是其他任何你们想要的孩子的父母。我和我太太不一定收养你们的孩子,也可以收养你们,做孩子的爷爷奶奶我们也同样高兴。”
索德看着他的妻子,问:“曼妮,你怎么想的?”
她问:“我们走了奶牛怎么办啊?我们不能把它丢在这里不管。”
索德说:“对啊,还有它,我差点忘了。”
格林先生说:“当然要把它也带去。”
索德说:“好。”
一切都就此决定了。
曼妮说:“我得去收拾行李了。”
他们的朋友呵呵笑了:“在飞船里你们能找到一切需要的东西——除了面包,你可以带一些你自己烘烤的面包。我敢肯定,如果你们能告诉我太太如何烘烤出如此美味的面,包她会非常高兴。”
于是,曼妮往一只旧面粉袋里装进家里最后两个面包。看来明天又是烤面包的日子了。
索德摘下油灯轻轻熄灭火苗。
他们离开家,跟着格林先生向玉米地中那艘飞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