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埃米尔·马诺夫
我是一个单身汉,我妻子抛弃了我。一个原因是因为她觉得我一直在心理学教研室当助教,当了这么多年,没有前途。另一个原因是我们教研室里的副教授、我亲爱的朋友伊万诺夫平步青云,马上就要升任教授了。我也知道这种解释有失公允,也许她离开我还有其他原因,譬如我不擅与人交流,而且性格倔强。这性格方面的缺陷使我不能顺利完成论文答辩,所以我不能像别人一样,用较少的时间和精力就能跨过这重要的障碍。我唯一能自我安慰的是,我总是尽量使论文具有科学价值,于是我仍然继续翻阅各种文献,收集有关当代人性格特点发展的资料。我收集了很多材料,研究工作却没有什么进展。我决定换一套房子,找个全新的环境生活,希望能借此找到新的幸福……
我没有想到,三个半月之后有一位大学生来我家借宿,这使我的论文写作计划和换房的计划都被打乱了。这位大学生就是克里·巴普鲁夫。
在克里·巴普鲁夫搬到这里之前,我们这栋楼的名声很不好。不过,我们这楼的状况和这个住宅区的其他楼没有什么本质性的区别。你知道,那些没事找茬的恶狠狠的老婆子、每天下班之后按时“管教”妻子一顿的爱吃飞醋的丈夫、喜欢找一大群人把录音机放得山响然后狂饮烂醉的乐呵人,总会存在于我们周围每一座高层建筑里。这个道理,只要是住在这个住宅区的人都明白,可是其他楼的住户们还是逮住机会就嘲笑我们。我们楼里,要是有一个人闯祸,其他人都跟着遭殃。无论是马路边的公用电话坏了还是孩子们打群架,人们总会说:“肯定又是七号楼干的!”“除了他们还有谁啊……”我甚至一度下决心想把自己三室一厅的房子换成两室的,搬到苏非阿的另一头住去。再说,我是一个单身汉,三室一厅的房子对我来说太大了。
克里·巴普鲁夫不是本地人,出生于一个州府。他个子中等,有一双碧蓝的眼睛,头发浓密漂亮。他看起来是一个标准的时代青年,穿着一条磨得褪了色的旧牛仔裤,上身随意套着一件印花衬衫。无论是马路边、电影院还是咖啡馆里,到处都能看到他这样的人。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非常明亮,看起人来一眨不眨。这双眼睛几乎会吸引每个人的注意,并且使他本来就细腻白皙的面容更加充满魅力。他说话的声音很是柔和动听,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显得文雅而沉静。
这个年轻人对我说:“这栋楼的女管理员介绍我来找您。”我并不想把房间租给他,他似乎从我的表情看出来了,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文质彬彬地说:“请您原谅,看来我打扰您了,请您一定要原谅我。”说完他转身要离开。
我感到难以置信,这个时代竟然还会有人这样文雅。突然,我不禁心中涌起一种愧疚,感觉自己仿佛对这位年轻人犯下了某种错误。我赶紧拦住他:“请留步!请问您是学什么的?”
这纯粹是一个拖延时间的问题。我还在踌躇,在内心深处我决定不了到底是该拒绝他,还是允许他租住我的房子。他的回答我压根儿就没听清,似乎说是学什么控制论的,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位叫克里·巴普鲁夫的青年看起来不像是会妨碍我论文写作的那类人,而且一个人生活了这么久我也觉得很没意思。我决定把房子租给他。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对他提了两个要求:第一,不要把收音机开得太大声;第二,不能带姑娘回家。
他疑惑地问:“我不明白,不能带姑娘回家是什么意思?”
我几乎立刻就想改变主意了,他的问题太放肆了,或者他是想嘲弄我。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再次看到了他清澈的眼睛。我又感到自责起来,我为自己会提出这种粗鲁的、不合情理的警告心生愧疚。我赶紧解释说,作为一个年轻人,有个女朋友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认为,到最后克里也没有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孩子般稚嫩的纯真,这种眼神征服了我,使我安心。
我把房间钥匙给了他,带他看了看即将让他入住的房间。不一会儿,他就去把存放在管理员那里的行李提了过来。不过,我们没有谈到房租问题。我也说不清楚到底该向他要多少钱,这对我来说也无所谓。我觉得有些奇怪,他看起来绝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可是他连价钱也没问一问。
我的眼光不错,这个青年人规规矩矩地遵守了我提出的那些条件,他非常安静,安静得平时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可能是在准备迎接考试吧,几乎连门都不出。而且他可能在城里也没有什么亲戚,我甚至没有看到有谁来找过他。他是一个让人省心的房客,他住进来后对我提出的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能在房间里再装一个电源插座。所以,有一回我看到他和一位姑娘说话,禁不住大吃一惊。
那姑娘是和我们同住在三楼的一位教授的女儿、我们宿舍的居委会主任。我从他们身边经过,听到他说:“很抱歉,我不了解,不知道怎么回答。”姑娘微笑了,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难掩爱慕的情怀。我知道这位平时看起来颇为严肃的漂亮姑娘在语文系学习,并且已经有了男朋友。
那天晚上我问克里:“你是怎么认识教授的女儿的?”
克里回答说:“我不认识她呀。当时她在门外站着,我问她在等谁,我们就随便聊了几句。”
“你是说,你上去随便搭话,她竟然没生气?”
他用那双水晶般透亮的蓝眼睛望着我,问:“我只不过问了问她在等谁嘛,她为什么要生气啊?”看起来他搞不清楚我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
我很是愕然,对他说:“千万不要有这种好奇心。”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没有丝毫关于道德的概念。这可是一个新发现,我在心中暗暗记下。
“您是不是说,遇到陌生人,我不能问问题?”
“当然不是,这得看你所问的问题的性质,还有你和那个人熟不熟。”
他这样回答我:“我还是不明白。”
我有点儿火了,但是我决定压抑住火气问他更多的问题,好对他进行深入的了解。
我说:“我得问问您了,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克里平静地回答说:“不是的,我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过,感谢您的指点,今后我不会再向陌生人问问题了。”说完,年轻人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又有了受戏弄的感觉。也许每一个他这种岁数的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这样干吧。可是我细细揣摩这位房客的言谈举止,感觉他身上有某些东西可以完全否定这种假设。也许,教授的女儿之所以出人意料地那么温柔地接受他的盘问,就是因为她已经感到了这个“某些”。
我的房客还干过另一件怪事,那也是属于心理性的,但是给我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在新学年开始之前的某天,我出去散步,回来的时候一进大门就看到停电了,楼里的两部电梯都不能使用。很多人站在电梯门口,一副沮丧的样子,有些人甚至因为郁闷而骂骂咧咧。
一位住在17楼的妇女看起来最激动,她手里提着沉重的菜篮,准备回家给她丈夫做午饭。她担心在丈夫回来之前饭做不出来。在她喋喋不休地抱怨的时候,她的两个儿子在楼梯前面的平台上追逐嬉戏。克里碧蓝的眼睛流露出好奇的样子,他稍微靠后站着,认真地倾听着那位妇女毫无意义的唠叨。看起来,他好像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疯狂地诅咒一个技术上的故障。我跟大伙儿打了个招呼,想自己走着上楼。
这时,克里开口了,他对那位提菜篮的妇女说:“我来帮您吧,我帮您把孩子抱上去。”
嘈杂的人群一下子悄无声息,大家都吃惊地注视着克里。大家还在发愣的时候,克里已经把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扛在了肩膀上。孩子惊讶的程度毫不逊于大人,然而他们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快乐地高喊“万岁!”克里扛着他们,跑上了楼梯。
大家还在发呆,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不一会儿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最先醒悟的是住在三楼的那位老教授,他惊讶地自言自语说:“这是多么旺盛的生命力啊!简直就是个奇迹!那两个孩子足有四十公斤,扛着这样的分量还能跑着上楼,太惊人了!老天爷,我三十多年一直研究生物化学,却想不出怎么解释这件事……”
他话音还没落,克里已经连蹦带跳地跑下来了,连大气都没喘。那天天气那么热,可他脸上一滴汗都没有。这位单纯的青年人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行为给大家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他继续着自己的善行,他对那位提菜篮的妇女说:“现在我再把您抱上去。”
那位妇女吓得赶紧闪到后面去:“别,别,您想干吗?!”
“请允许我把您抱上去,您知道,孩子们没有开门的钥匙,他们正在家门口等着您呢……”
那位妇女闻言更加慌张,干脆躲到了教授身后。
教授小声地问:“年轻人,您这话当真?您也能把这位太太抱上17楼吗?”
克里再次重复了自己的有力论据:“孩子们正在等她开门。”说着,他看了看我,说:“也许,我这样做不对?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做?”可以肯定他的那种诧异完全是出于真诚而非做作。从他那纯洁的而略带慌乱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他对眼前的情况茫然不知所措。
就在一瞬间的工夫,我生出一个念头,认为自己要对他负责。我说道:“没错,克里,这样干是不对的,你不应该这样做。”我没有做出任何解释,我相信我怎么解释都是多余的。
克里思索了片刻,说,“谢谢您。不过我搞不清楚,为什么不能为一个女人提供帮助呢?”
我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感觉到,荒唐的不是他提的这个问题,而是我自己的结论。是的,我能够继续坚持说他的行为是错误的。可是,我们为什么不能去帮助一个女人呢?虽然这种帮助方式有些不可思议,难道我们心目中的那些所谓的是非、可否的观念不是陈腐的、荒唐可笑的吗?不过是想做些好事,却平添那么多心理上的障碍,这简直荒唐得让人吃惊。
那天晚上,我奋笔疾书,为我的论文增添了好几页。
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我们这栋楼、整个住宅区都在议论我的房客克里的奇异力量,甚至出现了一种流言,说他不是一个正常人,脑子有问题。
我也倾向于这种说法,我发现他的某些方面非常奇怪且不协调。他好像是在一个封锁的、与人们没有丝毫接触的书本的世界里长大的。因为他连普通的生活常识都不具备,但在数学、物理,甚至哲学等方面表现出了远远超越常人的学识。
克里待人总是那么温文尔雅,举止也是彬彬有礼。他从来没有用我的厨房做过饭,可能是在某个食堂里用餐。每天晚上九点,他会准时夹着一堆书回来坐下来阅读。几乎夜夜他的房间都是灯火通明,我估计他是在通宵读书。根据每个月月底的电费账单显示,他的电费几乎是别人的一倍。
在别的方面,他完全没有什么异常。他已经不会再提那些古怪的问题。我还曾遇到过他同教授的女儿聊天,一次是在楼梯上,另一次是在我们住宅区的小花园里。这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普通年轻人之间总要有些交往。再说,即使他们之间有更加亲密的关系,也与我无关。
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我们楼里的住户都逐渐了解他、习惯他了。而且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助人为乐的精神已渐渐感动了大家,这为他赢得了良好的声誉。
克里对他人的请求从不拒绝,也从来不要回报。他对每个人都那么热心,而且做什么都那么得心应手,所以大家都毫不客气地请他去帮忙。他学问丰富还有一双巧手,不是去帮人修理电熨斗、热水器或是电视机,就是帮助高中生补习数学。
有一天,我们那位以喋喋不休著称的女管理员对我这样评价克里:“他不是一个普通年轻人,他是一个善良的天使!”她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我能感觉到,一种善良和忍让的气氛渐渐笼罩了这栋楼。原来人们动不动就吵嘴,互相辱骂,现在这种情况几乎没有了。甚至连过去互相往死里骂的二楼的两位邻居也握手言和了。人们不知不觉被克里感染了,开始和睦相处,并且尝试着互相帮助。我们的居委会主任曾对我说,我们能有这么和谐的氛围,克里功不可没。
一次克里正往楼下走,看到两个男人正站在各自的家门口挥舞盘子互相威胁,谁也不肯妥协。克里停住了。
他漂亮的蓝眼睛里闪烁着我常见的那种迷惑不解的神情,他认真地听他们在说什么。随即,这两个人就不那么大喊大叫了,后来甚至完全住了嘴。其中一个人后来对教授提到了这件事,说当他看到克里在看着他们,便史无前例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
教授对我说:“彼得洛沃,我越来越感觉到,你的房客不是一个平凡的人。”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要么是一个天才,要么就是一个白痴。有时候,天才和白痴两个概念之间是很难划定一个界限的。昨天我女儿告诉我说,她遇到了一道难题,费尽心思研究了好几天都没做出来,克里竟然只用几秒钟就找到了答案。她对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的男朋友甚至都感到嫉妒了。”
听到这个故事我笑了,教授却没有显出觉得好笑的样子,他担忧地摇了摇头,说:“你能预测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吗?这种人是很难摸透的……”
他说得没错。有天晚上我脑海中产生了新想法,赶紧把它写在论文里。那个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却从楼上传来了砸东西、跺脚和女人绝望的尖叫声。
这些声响混杂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不用问,肯定是楼上的邻居出差很久后回来了。他是一个财经部门的工作人员,对于妻子有一种病态的嫉妒心。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他形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出差之前都要狠狠揍一顿妻子,让她不敢做出格的事情。同样是因为对妻子贞操问题的不信任,出差回来后他还会再揍她一顿。
我期望楼上的打闹声能停下来,可惜没有。我犹豫着,要不要去做点什么呢?踌躇半天没有行动——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随便插手不是明智之举。就在我在进行思想斗争的时候,听到了开门关门的声音。是克里跑出了房间。
一会儿工夫,楼上的打闹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丈夫充满醋味儿的辱骂声。我跑到走廊里,悄悄把门拉开了一道门缝,偷听他们在说什么。
那位小心眼邻居怒吼道:“黄毛小子滚一边儿去!你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
然后我听到了克里柔和的声音:“真抱歉,我不能滚开。我听到您的夫人在呼救,我必须得帮助她。”
那位邻居愈发没品了,开始破口大骂。几乎所有人家的房门都无声地打开了。
“小子,你给我滚一边儿去!”楼上那家的门“嘭”的一声关上了。接下来是长长的、急促的门铃声。我可以肯定,那是克里在按门铃。之后,好像有人劝他不要管这家人的闲事。他不听劝,他甚至宣布帮助不了这个可怜的女人,他是不会离开。
照这样发展下去,事情一定会闹大的。我赶紧往楼上跑,想把他带回来。结果我去晚了,半路上我听到了野兽般的咆哮和清晰的打耳光的声音。
我加快脚步冲上楼,刚上到楼梯口,就看到那位财经工作者在扇克里耳光。克里没有自卫,就站在那里任由他打。我捏了一把汗,不是担心克里,是为那个爱吃醋的蠢男人。克里力大无比,随便一出手就有他好受的。奇怪的是,克里一直垂着双手,那男人每一巴掌扇上来,他的头就轻轻地颤动一下。我跑了上去想制止这场过分的闹剧,克里却拒绝我的帮助,伸出手轻轻地推开了我。
那位疯狂邻居好像有所醒悟了,他跑回了家,用力地把门关上了。克里就在原地动也没动,一直盯着他。这时候有人提议报警,还有人说这家伙做得太过分,应该向法院起诉。克里什么话也没说,下楼回家。
我尾随他下楼来,把他叫到了客厅里。克里脸上也没有留下任何淤青或者血痕,仍然像平时一样平静安详。
我们彼此之间已经很熟悉了,不再使用敬语:“克里,你看见了吧,你何苦去管这闲事呢?他能把你打死啊。”
克里小声嘀咕说:“你放心,他不会打死我的。我不能看着那种事情发生却什么也不管,也许这就是我的天性。这是叫做天性吧?”
“我简直没法理解你的古怪脾气!那个白痴那么恶狠狠地揍你,你却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连还手自卫都不会,哪怕你离他远点儿也行啊……”
“他这会儿一定已经耗尽了力气。你看,已经听不到他的妻子的哭喊声了。”
他说得不错,这个分析完全合乎逻辑。可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拥有这样的冷静,我简直无法想象。
我只好说:“你这样的举动是没有意义的,你只是在鼓励暴力,那个人不会因为你的隐忍就不揍老婆了。”
“……我认为用暴力去制止暴力是不对的,我只好用隐忍来对抗。”
我尖锐地驳斥他的看法:“完全是纸上谈兵,太幼稚了!按照你这种说法,对于楼上那样的畜生,对于那些屈辱和欺凌,人们只能一味地忍受?我真搞不懂,你这么年轻、强壮、聪明,怎么会秉持这种愚蠢的观点,而且还试图宣扬它……”
他回答说:“我相信我的观点是正确的,非常正确。他虽然很过分,可他也是一个人。”说完克里就匆匆忙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在我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同意我的观点,对某件事情提出不一致的看法。这是一种进步。他之前总是那么顺从地听取并接受我的意见,不断表达谢意,我并不喜欢。不过他就这样离开,我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我是在为他担心,而非害怕他。
克里果然没有做错,之后再也没有听到楼上吵闹过。有可能是丈夫还在揍妻子,可是妻子已经不再呼救了。也有可能是妻子受够了那位小心眼的丈夫的虐待,抛弃了他。事情到底怎么样了谁能说得清楚呢?之后我和克里的话题里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件事,这事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然而,我依旧在为我可爱的房客克里担心。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一天克里真的出事了,我刚回到家就听到了传言,连忙跑去急救医院探望他,可是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医院工作人员告诉我说,卫生部做了特殊安排,克里被转送到了科学院的一间实验室。他们给了我实验室的地址。
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去了科学院,按地址找到了一座五层大厦。大厦有很多办公室,我只好向所长打听克里的下落。
我向所长介绍了我自己,告诉他说克里是我的房客和朋友。我问他,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在医院而在这里?所长没有直接给我答案,他按了办公室的呼叫铃,召唤来女秘书,请她带我去见克里·巴普鲁夫。
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温和的房客,我认得他柔软蓬松的淡金色头发。他躺在一张看起来像手术台的桌子上,那双原本明亮的碧蓝色眼睛里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桌子旁边有两个年轻人正在忙碌,其中一个人正手持螺丝刀,俯身察看克里的尸体。我一走过去,那个人立刻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差点儿晕过去——在我面前竟然有两个克里·巴普鲁夫——一个已经停止了呼吸躺在桌子上,而另一个,正在试图对尸体做什么手术。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来到所长办公室和所长以及那位活着的克里·巴普鲁夫一起喝速溶咖啡。所长看起来是个很幽默的人,他个子高高,仪表堂堂,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和微微翘起的嘴角。他说:“彼得洛沃同志,真抱歉,我们派一个机器人到您家里去。我们之所以派它去,是因为你们那个楼名声很糟糕……这是一个曾经引起过许多争论的试验性结构的机器人。我想您已经猜到了,这个机器人的原形就是巴普鲁夫同志……我们的巴普鲁夫同志是一位天才的控制论和程序专家,但他可绝对不是一个天使。我们在他的作品里赋予了他性格中最优秀的特点。”说着,所长哈哈笑了起来。
克里·巴普鲁夫接着说:“所以我的机器人失去了正常人的防卫反应。我们本来是想制作一个真正的人的模型,可惜……”
所长说:“这个模型的结局并不太好。这主要是在制作过程中我坚持了这样的方案:‘得非常的善良,不能有任何防卫反应。’”
克里·巴普鲁夫揶揄地说:“看来所长同志的所谓防卫反应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是不论是哪种程序的机器人都不能使用暴力,任何一个机器人都是如此。”
所长说:“我依然坚持我的这个意见。不过巴普鲁夫同志的说法也是有道理的。具有防卫反应的人一旦受到暴力的威胁,即使是善良的人也不再善良了。然而没有防卫反应的保护,善良是没有生命力的,并不会持久。”
克里啜饮了一口咖啡,微笑说:“您的房客勇敢地冲上街头去制止打群架的人,结果他的胸部被捅了一刀,脑袋也被砸碎了,里面的晶体管全部报废。”
“到目前为止,这个问题找不到解决方法。”所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解决的途径究竟在哪里呢?”
我的头脑里像放电影一般闪过这三个月来我们楼里发生的变化。我说:“这位机器人为人们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克里·巴普鲁夫听到我这么说,笑了:“那么,您想为我们提出什么建议呢?给每栋楼都派一个机器人的克里吗?这可有点儿困难,恐怕整个太阳系的能量都不够使。”
所长说:“确实是,这只是一个理想的模型。还是生物学家和社会学家们说得对,技术演变是不能取代社会革命的,它应该创造出自己的‘模式’,这听起来还不错……确实,确实啊……”所长有些忧郁,继续说道:“你们,巴普鲁夫同志和彼得洛沃同志,还有我,都有足够的生命力,将来会做更多的事情。我们肯定是会做出更多更优秀的机器人的……”
所长正说着,一个女人没有敲门就闯了进来——是住在三楼的那位教授的女儿。她哭成了泪人,脸色惨白。她边哭边喊着:“克里在哪儿?告诉我克里在哪儿?”
看到了青年科学家克里·巴普鲁夫,她愣了一下,然后一下子回过神儿来。她发出兴奋的尖叫,冲上前去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没完没了地亲吻:“你没死!没死啊!克里,你知道吗,我以为你出事了,几乎伤心死了……”克里·巴普鲁夫茫然不知所措。我和所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尴尬得说不出话来。不过,等那位姑娘了解到这三个月里她爱上的是谁之后,最感到尴尬的还是她。
过了半年,克里·巴普鲁夫充分显示了自己的生存能力和卓越的防卫反应能力——他与原先的女友逐渐疏远,然后压倒了教授的女儿之前的追求者,和她结了婚。
又过了半年,我成功通过了候补博士论文。虽然考官搞不明白我论文中的奥妙,皱起了眉头,可是我到底当上了副教授。
现在我愁的,是博士论文的选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