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夜和张赫站在楼梯口的位置，看着那年轻人，正在嘀咕。
说那人是武者，但怀里抱着的火炉却有些夸张了，现在可没入冬，不至于那么冷。
最关键的是，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少，里三层外三层，别人过着秋天，他像是过着冬天了。
还是最冷的那种冬天。
就当杨万山、林湘和那公子一行人告别后，便走向了姜子夜这边。
许是知道姜子夜他们等的太久，杨万山上来就打着哈哈，缓解两人的郁气，林湘也抱拳致歉。
姜子夜倒是不以为然，倒是张赫觉得自己受不起，立刻就朝着两人回礼了。
对于张赫，杨万山是知道的，当下自然也是介绍给林湘认识。
和最初姜子夜看见林湘容貌时一样，他也震惊了。
林湘的这张脸，简直和女人没什么区别，如果稍加打扮的话，定能让不少男人侧目。
当然，前提是他别说话。
进了门之后，姜子夜随口提起刚才那些人是谁，不过杨万山遮掩，只表明是朋友。
看着杨万山不愿意在这件事情多加置喙，姜子夜也不多问了。
“杨老，这次过来我不是叙旧寒暄的，是张赫有点事求您。”他看了看林湘，道：“和林兄有关？”
“我？”林湘有些诧异。
他有些不解，自己刚来金陵，和张赫更是初见，张赫有什么事情是能和自己有牵扯的？
看着林湘沉思，姜子夜失笑。
林湘自然是想不明白，毕竟这惹事的人，不是他手底下的，只能说和他有关，却是间接关系。
当下开了口，张赫也不扭捏了，化身演员，声泪俱下地把安同龄这些日子对张家的打压绘声绘色的描述。
本来还抱着惜才之心相助的杨万山，但是在听完后，脸色顿时就垮下来了。
不仅如此，就连林湘的脸色也渐渐变得难看。
等张赫说完，差不多也是半炷香之后，这期间，杨万山和林湘都没有开口。
不过一旁的姜子夜却从他们的神情看出，这是对安同龄动怒了。
“砰”
张赫刚刚说完，林湘便抑不住心里的怒气，桌响的同时，立刻就站起来。
他衣袍一展，上前将张赫扶起，说道：“既是天子脚下，竟然还行如此恶事，仗着陛下撑腰，当真胆大妄为！”
此时的张赫已经涕泪横流，但姜子夜看过去，怎么看都不想演出来的。
他觉得，这小子是真的绷不住了。
眼见林湘如此动怒，心思深沉的杨万山看向了姜子夜，质问道：“你上次入府，可是为了此事？”
“杨老想听实话吗？”姜子夜笑道。
杨万山和姜子夜对视，谁也没有移开视线，足足好几个呼吸后，杨万山叹气。
他说道：“小友重情重义，老夫心中宽慰，但这安同龄的背后，如果只是皇帝撑腰，岂会如此简单？”
“表叔，这安同龄就是狗仗人势，来了金陵尚且如此，在京城岂不是恶事做尽？”
在战场上磨砺出的性子，让林湘看不得世间恶行。
如今，这种欺压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面前，林湘断然是坐不住的。
不过，杨万山还是镇定，安抚林湘后，又向张赫表明，这件事情自己也会处理，让他镇定下来。
这边，他又看向姜子夜，说道：“子夜啊，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
“张赫的损失是实打实，这也是一场误会，此次并非状告，而是希望能找到一个做主的人。”姜子夜如实说道。
面对杨万山这种人，姜子夜很清楚，自己的弯弯绕在他们面前都是孩子的把戏。
最好的必杀技，就是真诚。
张赫出事是实打实的，张家受到损失也是实打实，衙门颠倒黑白更是实打实。
这里面，没有半句假话，字字句句拿出去都经得起推敲考证。
而杨万山之所以问姜子夜怎么办？无非就是想看他们这是要把安同龄收拾到何种地步而已。
姜子夜这个真诚的回答，自然是顺滑地把问题砸回去了。
看着姜子夜，杨万山端起刚刚倒满的热茶，说道：“林儿，你觉得如何？”
“上奏陛下，决不能让这样的恶行在京城、金陵等重地滋生。”林湘语气很重。
不过这些话被姜子夜听见后，生出的不是尊敬，而是危险。
他看向杨万山，却没想到此时杨万山居然也在看着自己，这让他心里一怔。
只见杨万山什么话都没对姜子夜说，只是起身，拍了拍林湘的肩膀，说道：“张小友家中遭受损失，理当让安同龄赔偿，但你认为，这件事情归根结底，出自何处？”
“这....”林湘忽然愣住了。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姜子夜，而姜子夜没理他，走向了张赫的身旁宽慰。
姜子夜眉头上挑，明白了杨万山的意思，他这是打算利用安同龄给林湘好好上一课。
也难怪，常年在战场上杀伐的林湘，对朝政方面的阴谋诡计是截然不同的。
倘若真到了“清君侧”的那天，以林湘的本事，自然可以华丽丽的取胜，可不含心计，如何针对那些厉害的阴狠角色？
强如杨万山都在朝堂栽了跟头，更别说林湘这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了。
良久后，林湘说道：“难道不是那戏子胡作非为？张兄所做，并无不妥，甚至也表明可以三倍于赔偿，可他还是如此咄咄逼人，如此才引发后面的事，不是吗？”
他话语铿锵有力，在他看来更是字字珠玑。
然而，这不是杨万山满意的回答。
但见杨万山缓缓摇头，又看向了姜子夜。
此时的姜子夜眼珠子一转，拍了拍张赫的肩头示意他冷静，随即叹道：“林兄，且听我一言。”
“嗯.....”林湘看着杨万山，又看着姜子夜，疑惑抱拳道：“请姜兄赐教。”
姜子夜当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朝杨万山抱拳躬身，道：“得罪了。”
此举不仅林湘不解，连回过神来的张赫都不懂了。
以往，姜子夜随性洒脱，对谁都这样，但今日却对杨万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相视，同时看向了他。
“敢问林兄，我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姜子夜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但林湘明白，这个问题，断然是有深意的。
他想了想，如实道：“自然是来请我表叔做主，为张兄讨公道的。”
“没错。”姜子夜点头，又道：“那如果这件事情在衙门就已经处理了呢？”
姜子夜双手交叉在身前，看了看林湘，又瞥过张赫。
两人都不傻，联想到杨万山说的话，立刻就明白了。
只见姜子夜深吸口气，又说道：“我虽然不在朝堂，但也在江湖之间，在红尘中苟活，上面的人层层管理下来，为的是维持治安，维护朝廷威严的同时，最大程度地保证百姓安居乐业，但是，层层管理之下，必有疏漏之处，而这些疏漏，就是杨老所说的问题关键所在。”
林湘沉吟了一会儿。
他心里已经有想法了，甚至一句话，但不敢说。
突然间，他明白了姜子夜为什么要朝自己的表叔道歉了。
“官官相护。”姜子夜看穿了两人的想法，直接说穿了，道：“我向杨老道歉，便是如此，因为杨老身在棋局中，不可能免俗，或是好，或是坏，杨老已经吃到了‘官官相护’的好处，如果是良性的，是如杨老这般心系百姓的，自然没人多加置喙这个词的好坏，可偏偏这里面，坏的人更多....”
他深吸口气。
“就拿金陵县令、安同龄的事情来说，如果金陵县令真的正直，就会如林兄这般，嫉恶如仇，即便是顶着砍头的风险也要为张赫鸣不平，但他做不到。”姜子夜摇头，此时他的神情是镇定的，是从客观的层面对整件事情进行剖析。
他很清楚，杨万山要拿这件事情给林湘提醒，而自己是否能让林湘明白，就是杨万山能否出手救张家的交易。
诚然，朋友是朋友，知音是知音，但交易，始终是交易。
大到陌生人之间，小到家族之内，交易是永远都会存在的，这是绝对不可能免俗的一环，也不会被包装得有多高大上。
“如何做不到？男儿生于天地之间，为朝廷效力，只要陛下明鉴，这一切不都会.....”
突然间，激昂陈词的林湘突然愣住了。
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明悟，相继看向了姜子夜和杨万山。
而作为本就在百姓间讨饭吃的张赫，则已经明白了姜子夜和杨万山的深意。
因为他是底层人，这个房间里，唯一高高在上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林湘。
“林兄看来是明白了。”姜子夜叹气，道：“林兄出身将相之后，自幼锦衣玉食，习得一身本领后便上阵杀敌，战绩斐然，周围所见的皆是如杨老，陛下此等顶天立地的巨擘人物，但你忽略了一点，巨擘只有那么多，更多的人，都是微不足道，轻轻就能被捏死的蝼蚁。”
他扶额，有些无奈，道：“金陵县令可以大义凛然，但他见不到皇帝为他明鉴，也许他也想这么做，但危险的洪流已经滚滚而来，要么顺势而生，要么逆势而死，试问，林兄且有大义，可以上阵杀敌，护住身后百姓，但金陵县令，或是更多如此的人，真有如此大义吗？他们更多人，在乎的只是那个小家，得罪上面的人，他们面对的情况不言而喻了。”
“蝼蚁被大象踩死，大象被山岳镇杀，山岳被天地覆盖.....”
姜子夜说到这里，语气已经很凝重了。
他看着张赫，说道：“我和张赫都是蝼蚁，所以找到了你们，这是不合规矩的，但同样也是我们请求明鉴的办法，因为我们的确不是安同龄的对手，安同龄比我们强，比金陵县令强，所以他能呼风唤雨。”
说到这里。
姜子夜长出口气。
他朝着林湘抱拳，问道：“林兄现在，可对杨老问的问题，有答案了？”
“表叔，这.....”林湘一时有些恍然了。
他跌跌撞撞地坐在身后的椅子上，神情复杂，脸色谈不上有多好看。
杨万山没说话，朝姜子夜抱拳行礼，而姜子夜也赶忙回礼，并说道：“这是我与您的交易，我只想护住我的朋友，您想教导林兄，不必如此。”
看着姜子夜的眼神，杨万山心里了然。
他走到林湘面前，说道：“林儿，打胜仗固然是好事，庇佑百姓也是大义，可你万万不能没有心计，朝堂上那些人会嫉妒你，也许陛下能护你一时，但时间长了，人心会变的。”说着，他看向了姜子夜，点头致歉后，才缓缓说道：“你一直认为姜家乃国之栋梁，这不假，那你以为，子夜又是如何落得此般下场？”
林湘舔了舔嘴，呼吸甚至有些急促，问道：“那安同龄的事.....”
“这几日你先不要回京城了，且看我来处理，若是你能学到一二，我在陛下面前失了圣心也无妨，我是老骨头了，能做的只有教你们这些晚辈在朝堂上的处世之道。”说罢，他又看向了姜子夜，笑道：“当然，如果身边有这样的人，你大可上阵厮杀，但前提是，你也得信任他啊。”
这话刚说出来，张赫和林湘的视线默默地看向了姜子夜。
这些眼神让姜子夜毛骨悚然，双手一阵比划，说道：“别看我，我只是商人。”又看向杨万山：“杨老，你少糊弄他们.....”
杨万山见姜子夜百般拒绝，当下也不着急。
随后，他拍着张赫的肩膀，郑重道：“你放心，此次戏罢，张家的危机可解，我杨万山，说到做到。”
“多谢杨老成全。”张赫赶忙抱拳谢过。
现在他的心是彻底放下来了，有杨老亲自出手，还有什么办不妥的？
另一边，姜子夜朝着张赫默默竖起大拇指，赞叹刚才的演技确实不错。
杨万山亲自下场，安心感瞬间就来了。
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让张赫把所有细节全都告诉他，这里面自然也包括栽赃陷害的事。
有了刚才的那些话，林湘也不急着发怒了，而是站在杨万山背后，默默思忖着这些事。
几人中，反倒是姜子夜一脸镇定，坐在旁边该喝喝该吃吃，半点没耽误。
姜子夜从里面出来了。
现在是张赫为自己办事的时候，对于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已经不知道了，没必要再听一次。
而且，杨万山也不希望自己在思考事情的时候，还有其他人在身边聒噪。
在门外等了多久？姜子夜并不清楚。
总之，远处是传来了要开台的敲锣打鼓声。
姜子夜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是否林湘这位正主到不到都不重要，只要有人在这里看见他就行了。
台，到了时间照样开，到了这个时候，听的可就不只是人了。
看着下面的热闹，姜子夜长长的打了个哈欠。
刚才说了一大堆话去教育一个战场武痴，又了吃些东西，有些犯困，
背靠着栏杆，姜子夜多希望这个时候手里来支烟。
脑子里突发奇想，低头看着自己空****的手指，说道：“对啊，我可以做烟啊。”
他细细思考，但很快，又觉得不显示了。
现在好多人都抽的是那种相对安全的叶子烟，怎么可能抽劣质的纸烟？
在外面的走廊等的久了，姜子夜索性蹲下来，双手抱着栏杆往下看。
不得不说，春光无限。
虽然有人注意到姜子夜，但因为人多，再加上他在那儿确实待了挺久的，倒也没多想。
又是半炷香时间过去了。
这次连小梅都被派来询问事情的进展，是周若卿的意思，因为已经开台了。
姜子夜看了看里面，表示不着急，让小梅先回去。
原本姜子夜也以为这件事情不会太久，但没想到一等，一炷香的时间又过去了。
外面安同龄已经唱了两三个曲子，里面还没有谈完。
终于——
姜子夜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们出来了。
但见张赫对杨万山千恩万谢，看来事情是彻底谈完了。
正当姜子夜要和张赫离开的时候，杨万山却邀请他们去游船上一叙。
姜子夜倒是没有犹豫，不过帮张赫找了借口，让他脱身了。
对于张赫的离去，杨万山倒是没说什么，临走前，也让林湘过去送送他。
两人从台阶往下走，身后护卫随行，再加上杨万山的名气，倒也不存在拥堵的情况。
因为他们都主动让开了。
到了游船前，林湘也差不多回来了。
杨万山的游船倒是不大，但里面五脏俱全，而且内部别有一番天地。
规模能够容纳十多人，此时除了护卫和三人之外，还是显得有些宽敞了。
游船朝着前方缓缓驶去，早就有所准备的衙役们在前面开路，这一幕，很快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那是杨老的游船吧？”
“的确是杨老的，但他身边的那人，是姜子夜？”
“姜子夜我倒是认识，诗魔嘛，但那旁边的女子是谁？”
众人议论。
有些眼神好的，大概已经看清楚游船上的几人，他们此时正在拿出棋子正在摆盘。
就在所有人好奇的时候，有人说道：“那不是女子，是京城林家的公子，这次的戏台，就是当今圣上为他而办的。”
这句话，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
有人看向说话的那人，是位老者，也是位文坛巨擘，只可惜没有游船，只能在岸边观赏。
此时有好奇的晚辈询问，道：“敢问前辈，您说那不是女子？可那明明.....”
“男生女相。”老者无奈，又提醒道：“你们可别在他面前乱说此事，以我所知，凌公子单臂便能镇杀一头猛虎，全力施展更是力拔山河，别被那看似孱弱的小身板给欺骗了。”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男生女相的人，有些好奇。
不过更多人还是对他的本事好奇，说是镇杀猛虎，他们多少相信点，但力拔山河是夸张的。
没多久，有关林湘的事迹传开了。
当听完林湘的赫赫战功的时候，很多原本是安同龄的拥趸，突然对林湘眼冒金星。
此时的船上，姜子夜摇头失笑。
他看着背对着船舫的林湘，说道：“林兄也有如此多人追捧，不如在金陵长住如何？”
姜子夜说笑间，一旁的杨万山也哈哈大笑。
“姜兄还是莫要打趣我了，今天我可是受益匪浅，我还是看你和表叔下棋吧。”林湘苦笑。
今日在房里的时候，林湘全程都是旁听者。
很多时候，他会被提问，比如有关衙门那边的处理，该如何进行？
当然，林湘回答得上来，但不是绝佳的处理办法。
这个时候，杨万山就会趁着纠正的机会，又告诉张赫解决之道。
他的教学是很慢的，是真正等两人懂了之后，才会开始下一步，对于两人来说并不苦恼，触类旁通，还是能很快明白。
不过这朝堂里弯弯绕比山路还要恐怖，他们遇到不懂的地方，那是真的不懂，需要一字字地剖析理解。
“看来林兄是真的不喜欢听曲了。”姜子夜挽起袖袍，准备开始下棋。
“戏曲权当一乐，陛下是请了人，但这听不听，随林儿的想法，来了这里，便是没有拂陛下的面子。”杨万山起身，拿过棋盒放在手边。
林湘附和，点头道：“的确如此，这些年我坐镇边疆，本来我以为，陛下是真的认为将士辛劳，所以才派我带军回京，可经此一时，却觉得陛下是否心思多了点？”
这是他的心里话。
早些年的时候，陛下和确有书信往来，随时家中琐事，但也足见对林湘的看重。
可最近几年，书信少了，朝廷里下达削减兵权的消息也越来越多，一开始还不所然，但到了后面，几乎是架空了他。
到了如今，更是成了有名无实的将军。
“这些都是小事。”姜子夜说道：“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将军落不得好下场，林兄尚且年轻，若是真不想卷入其中，早早地退出也是好事。”
姜子夜随口说着，没想这么多，林湘自然也不会真的这么做。
毕竟，为国为民就是林家的信条，他更是从小以此为念，想要改变，是不可能的。
听着两人的对话，杨万山一言不发，一门心思在棋局上，看样子是要认真的和姜子夜博弈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