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秋,警方凭借裴琳提供的手机打掉了一个地下钱庄,那给她带来了极大满足。暗访调查,以一个人的代价换取社会面的巨大收获,这就是它的意义。如果她拿着它们去炫耀,那她还是个爱慕虚荣的人,然而她从未那么做。她如往常一样在这个城市的街道里穿梭,走路带风,眼神沉静而坚定。她不知道明天可能面对怎样阴暗的角落,只知道自己不会退缩。
2018年冬,裴琳有了新目标。她注意到社会上对网贷的讨论越来越多,因网贷引起的自杀悲剧更是频见报端。她扎进那些新闻里归纳总结一番,发现本市一家叫解忧金融的网贷公司问题就很不小,本年度到目前为止,本市因与这家公司发生业务关系而自杀的人就有八九个。
解忧金融,法人罗正男。充分了解企业信息后,她很快做出对该公司的暗访决定。这次怎么搞呢?上次的短兵相接肯定不合适,还是应该接近它,了解它的运营模式,如果能查到它不为人知的黑幕那就最好。于是她打开手机APP找到解忧金融,从里面借了十万块。
2019年春,解忧金融总经理办公室。
罗正男来到公司坐了一小会儿就打算离开。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沓资料。那是最新一期的逾期人员名单,总共一百多个人。他才浏览完资料,从中慎重地挑选出几份单独放在一边。
他刚想走,一个瘦高个推门进来。
“哎呀!林总!”他赶紧站起来让座。
这位林总就是解忧金融的幕后老板林明坤。
林明坤一屁股坐在办公桌旁边的沙发上,问罗正男:“最近怎么样?”
“一切正常。”
“还钓鱼吗?”
“钓。”
“公司有现金吗?”
“有!您要多少?”
林明坤说了个数。
“没问题!我叫人准备!”罗正男拿起电话打给财务。
林明坤一侧身,拿起桌上那叠资料翻看起来。
等罗正男打完电话,他晃着资料问:“有合适的吗?”
“有,我挑出来了!”罗正男把刚才挑选的那几份资料递过去,“这次七个,加上次那九个,一共十六个,够一批了。”
林明坤接过那七份资料。
资料上的人全是女孩,最大的二十八,最小的十七,模样都好看。
林明坤看了一遍,突然捏着一份资料站起来:“这个叫裴琳的……”
“怎么了?长得不错啊!”
“她的资料是假的!”
“假?明明核实过的,怎么可能?”
“她是滨海晚报的记者!”
“啊!记者?确定吗?”
林明坤点头。
“记者搞毛网贷?”
林明坤哼了一声:“暗访!她盯上我们了!”
“幸亏被你认出来了!”罗正男拿过那份资料,想把它归拢回去。
林明坤眯着小眼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抬手:“别!别放回去!把她挑出来!”
“挑她?那事情不就……”
“别问,听我的!把她挑出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罗正男挠挠头,照办。
一周后,裴琳接到解忧金融的电话。
话务员说:“裴小姐,您已严重逾期。再不按时还款或无法补齐欠款,我们将代表解忧金融向公诉机关提起法律诉讼!”
“代表?你们是谁?”
“我们受公司委托专门处理还款事宜。”
“随便!我没钱!”
“在诉讼之前,我们会委派专人联系您的家人,请他们督促您还款!”
这种电话不是第一次了,裴琳等这话已经等了很久。
她故意犹豫了一下,才说:“别!别联系我家人!”
“除非您按时还款并补齐已欠款项。”
“可我真没钱啊!”
“您没有工作吗?”
“有。挣那仨瓜俩枣还不够租房的,哪有钱还!”
“从资料上看,您这份工作确实有点……您没考虑换工作吗?”
“换什么?我要是有本事干公务员,也不会找你们借钱啊。”
“其实您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为了提高资金流动性,我们公司优化了业务内容,能够给您提供一份经济价值极高的工作。”
“哦?什么工作?”
“详情需要来公司了解,稍后我会留地址给您。”
“别玩套路!”说完这话,裴琳吐了吐舌头。
“您多虑了!我们是正规公司,提供的工作选项皆在法律范围内。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帮助您这类客户有效还款,达成双赢。”
“这个……好吧!那我明天去了解一下。”
挂电话后,裴琳收到一条短信。
第二天上午,做完充分准备以后她才出发。所谓准备,就是在衣襟、手包等隐蔽处设置偷听偷录设备。
目的地是一家商贸公司,名义上帮解忧金融处理账务,也就是所谓第三方财务公司,但是裴琳判断这家公司就是解忧金融办的,哪怕表面上看不出,背后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此次暗访前她就听说过,有的网贷公司会把逾期者连带债务一起转让给所谓第三方,比如某某会所之类,再由后者出面,逼迫逾期者到会所搞色情服务。她以为这次遇上了那种套路,到那以后发现似是而非。
那天上午,算上她,一共去了七个女孩。
人家告诉她们,公司主要业务是劳务输出,现在有个卷烟厂的活月薪一万人民币,另有奖金,地点在泰国,她们每月应还的账目由卷烟厂扣除,然后转到这边,愿意去当场就能签合同。
在对方劝说下,五个女孩当天就签了合同,裴琳以考虑考虑为由离开。
回去后她就琢磨上了:如果人家的劳务输出干干净净,那她没必要调查下去;要是怀疑这项业务,那就只能去泰国。
去还是不去?不去的话,无非是浪费了近半年时间,还搭上几个月高息。
她琢磨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于是发微信,把情况告诉了她的舔狗同事——西城公安分局雷副局长的儿子雷家明。
雷家明一听就笑了,说那是最明显不过的套路,你裴琳一去非叫人家卖了不可。
“卖人?他们有那胆子?”
雷家明越说,裴琳越不信,不等聊完她就下了决心,非去一趟泰国不可。决定当天她联系公司谎称家里有事,能否拖几天再签合同。对方答应了,叫她越快越好。
裴琳不笨。为了接下去不在通讯问题上误事,她第二天就飞到泰国去,办了一张那边的手机卡,然后返回滨海。这事她没告诉雷家明,她怕那小子笑话她。
有了那边的手机卡,她很快去公司签了合同。
半个月后,包括裴琳在内的十五个女孩以劳务输出名义登上前往东南亚的飞机。
到了那边下了飞机,她们登上大巴走了一段公路,而后换乘皮卡。皮卡有两辆,驾驶室和后斗里都坐满了人。接下来车子进山跑了半宿,终于来到一个工厂模样的地方。说是工厂,无非是十几间红砖平房,其中几间是宿舍,几间打通连在一起当厂房,余下几间是办公室和仓库。
那确实是个烟厂,用当地烟叶制造各种假烟,什么牌子都有。厂子设在密林里,到处是蚊子、臭虫,食物有专人从山外运进来。
姑娘们的手机没有被没收,因为周边信号时有时无,那玩意基本用不上。
在那儿凑合了一夜,所有人都失望极了。由于住宿条件太差,有的人一宿没睡。姑娘们很快认清了现实:这里的环境又热又潮,工作条件烂得一塌糊涂,食物吃不惯,就这还想开工挣钱?不死人就算好。大家议论纷纷,一致决定不干了。
裴琳也很懵。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问管事的人家不说。她有点庆幸雷家明说的那种情况没有发生,她们没有被卖掉,可她又怀着对未知的期待,希望接下来能遇到一点她想象不到的事情。
厂子的老大平时操着一口鸟语,但是也能飚普通话。
姑娘们说不干,他一点意见没有。
他告诉她们,这一趟都签了合同,谁想走可以,先看清违约条款,交清十万人民币违约金再走。
姑娘们一听傻眼了。
她们跟着几个老工人从零学起,坚持了一个多月,终于挨到发工资的日子。
老大扣除还款额,给每人发了几千块钱,然后意外地给大家喂了颗甜枣。
他说城里有个公司缺人,月工资两万人民币,愿意去的可以走,违约金由那边支付。
裴琳问他什么公司?
他说不知道。
裴琳挑明事情核心,问那边支付的违约金将来怎么算?
他还是说不知道。
除了裴琳见多识广、心思细腻,其他人根本不在乎违约金的事情。对她们来说,能离开这个鬼地方比啥都强!于是老板就统计人数,结果除了两个死心眼的不放心,别的都愿意去。
这边安排好,那边很快来了几辆车,当晚就拉着十三个女孩出了山。
天亮前,车子来到一座小城。几个马仔把她们带进一座房子,临走拿走了所有人的手机和证件。手机被拿走,裴琳就有点慌了,好在她还有一张手机卡藏在鞋垫下面。
大家睡了一天,入夜后好戏开始。
姑娘们很快发现所谓的公司其实就是一家夜总会。
对裴琳来说,她期待的情况出现了,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找机会溜走?她有点不甘心,留下来?她又有点怕。她的矛盾没持续多久就被打破了。人家把她们关进一间大房子,不打不骂,只留下一句话:愿意干的自己敲敲门,不想干的就在里面待着,到点有人送方便面,饿不死人。
这是变相强迫!裴琳气急,上去就砸门,想出去和人家理论。
外面的人听到砸门以为有人想干,就把门开了。
裴琳来到外面跟人家交流,谈完她发现大家上了当,不过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对方说得很明白,夜总会不强迫卖**,陪酒陪唱都行,但是必须挣够十万块,也就是挣够那笔所谓的违约金才能走。
还完违约金之前都是白干?裴琳没想到这些人这么狠。
也许事实比这更残酷吧!她想,所谓支付违约金很可能就是个说辞,甚至根本就是烟厂和夜总会合起伙来从她们身上榨油。然而能怎么样呢?她决定接受事实留下来。对她来说,不强迫卖**是最好的消息。
裴琳还没回房间,有个女孩主动敲门出来,说愿意干。
那个女孩叫万丽,比裴琳小两岁。万丽主动出来,裴琳不意外。在烟厂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万丽烟不离口,而且晚上经常抱着被子发抖,看上去很痛苦。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以为万丽犯了什么病,就去告诉烟厂老大。老大过去瞅了一眼,那是毒瘾犯了。从那时起,裴琳才知道这个万丽撸网贷十有八九是为了吸毒。哎!她想同情每一个姐妹,可是同情有用吗?有的人走到这个地步,本来就是自作自受。
裴琳回到房间告诉大家这里的规矩,还说了赔偿违约金的事。
女孩们听了喜忧参半,可是能怎么办呢?这里再坑人也比大山里强!再说就算你不想干,人家明摆着不放人啊!
大家很快认清现实,选择顺从。那么留下来做什么呢?既然工作性质是自愿的,那就一定有人选择陪宿,比如万丽,因为那么做来钱快,也有机会接触毒品。女孩们经过几天短暂培训,很快上岗。她们每天昼伏夜出,上下班途中少不了人盯梢。除了上班时间,她们没有自由,白天休息时所有人住在一间大房子里,房门从外面锁住,防止有人逃跑。锁就锁吧!不锁也没人跑。姑娘们早就想通了,身上没钱没证件,能跑到哪里去呢?
可是,当她们渐渐适应那种集体生活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变化出现了。
三周后的一天,老板突然把她们分成了两个组,一组六个人,另一组七个人(裴琳和万丽同在七人组),同组人同吃同住。她们不太明白为什么那么分组,最表面的原因,或许是七人组的人比六人组好看。
那段时间,裴琳悄悄做了一件事。有一次她趁陪酒的机会,偷偷拿着一个客人的手机去洗手间给雷家明发了个定位,然后留言说她暗访去了东南亚。那是一次有选择的行动,因为那个客人的手机上有微信。
雷家明看到那个位置吓了一大跳:裴琳居然在泰国。他赶紧查询,发现那是个小小的旅游城市。于是他拨通语音,然而裴琳那边已经把他从客人手机上删除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孩们的营生越来越得心应手。然而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那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晚开工前,老板对六人组的女孩们说,七人组的人全跑了!
女孩们很惊讶。虽然她们跟七人组不在一个房间,但是白天休息时,两个房间的门都是从外面锁住的。既然锁住门,人怎么能跑出去呢?而且是七个人集体逃跑,那分明是早商量好的吧。
老板告诉她们,七人组房间的门没锁好。负责的马仔当时犯困,门没关严就挂锁,把锁错挂到一个门鼻扣上去了。
除了叫剩下的人安心工作,老板还讲了另一层意思。就是说那七个人是自己跑的,跟夜总会无关,事后万一有人来查,请大家做个见证。
事情真是那样吗?
那晚天刚擦黑,裴琳她们还没起床的时候,几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推门进去把她们叫醒了。
她们不认识那几个男人,可是也没有惊慌。
领头的男人会说普通话。他说来传达老板的安排,叫姑娘们收拾一下,去给另一个场子助场,什么东西都不用带。
门外停着两辆车。
姑娘们收拾完出门上车。
车子拉着七个女人消失在夜色里。
彼时的裴琳还不知道,她们正前往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