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记者雷家明跟父亲雷霆狠狠吵了一架,完事把茶盘掀了。
这场口水战因一个女人而起,也就是雷家明所在报社的女记者裴琳。今年五月份,家明突然收到裴琳发来的信息,得知她去了东南亚暗访。收到信息他赶紧回复,可惜那边下线了。
那之后他茶饭不思,提心吊胆等了三个多月,终于又收到了裴琳的信息。
除了位置定位,信息只有两个字:救我。
那个位置毗邻金三角,属三不管地带。
因为那两个字,他第一次向父亲求助,然而雷霆无动于衷。
房间里烟雾缭绕,雷家明一句一接一句地吼。
“人家向我求救!地点那么明确,你就不能帮帮她?权当帮我!”
“帮你?怎么帮?是叫我老头子去金三角?还是派一队刑警去?”
“立案啊!为什么不立案?要我教你?”
“立什么案?”
“失踪案!该找就找,该救就救!”
“失踪信息不是挂在派出所吗?”
“笑话!要是派出所啥都能解决,要分局、市局干什么?”
“呵呵!公安局给你一个人开的?”
雷家明拍着茶几大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个名单上有十五个女的,都是网贷逾期,被劳务输出,进了一个卷烟厂,完事只有两个留在那里。其他人有六个做了小姐,另外七个全部失踪!在东南亚失踪!懂吗?那是七条人命!”
雷霆一愣神:“名单?谁让你进我办公室了?那是你看的?”
“老子就看了!能咋!”
“你谁老子?”
“少扯!你是警察!”
“你还知道老子是警察?警察给你一个人办事?找那个裴琳?”
“啥叫给我办事?”
“你不是收到求助信息吗?除了裴琳发的,还有其他人吗?”
“操!其他人认识我?凭什么给我发信息?”
“你很在乎她?”
“关你屁事!”
“我是你老子!”雷局一瞪眼,“据我了解,那个裴琳为了搞暗访,自以为是,经常乱来!知道什么意思吗?老子不稀罕她那种儿媳妇!”
“你稀不稀罕算个啥!我稀罕!”
“你稀罕你去救!找老子干什么?”
雷家明一把掀翻茶盘,指着雷霆的鼻子吼起来:“是人话吗?啊?你也算个警察?”
“滚!”雷霆猛地站起来指着儿子说,“老子干警察的时候,你小子还是**!”
“去你的!”
“滚!有本事自己去救!”
“你等着!”雷家明摔门跑了。
“哎!”雷霆来回走了几圈,然后拿起电话打给厅长,“老丁啊!哎!因为一个记者,就是那个裴琳的事情,我家那个犊子疯了!这么下去,我怕他坏事……嗯!我知道!布局那么久,不可能前功尽弃……好的!明白!”
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雷家明来到位于市中心的野狼酒吧。
他约了一个人。那人是该酒吧的调酒师,名叫夏常青。
夏常青今年二十七岁,高高瘦瘦,白净的娃娃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若不是浓密的头发前端挑染了一抹亚麻灰,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个酒吧调酒师。昨晚上班期间,一个叫雷家明的记者抛下一张名片,说有事找他,约他今晚在酒吧见面,那令他非常困惑。他不认识雷家明,更不认识什么记者。
雷家明来的时候酒吧刚开门,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他点了一杯果汁,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没过多久,夏常青端着两杯果汁走过去。
他在雷家明对面坐下,手里晃着名片说:“我不认识你!”
雷家明拿起饮料一气喝完,用力顿了一下杯子,说:“我认识你。你叫夏常青,27岁,干过几年程序员。你有个姐姐叫夏至,失踪一年多了!”
夏常青愣住:“你到底是谁?”
“就是个记者,名片不是在你手里吗?”
“你打听我和我姐干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做件事!”
“我?帮你?”
雷家明点头。
“做什么?”
“陪我去趟东南亚!”
夏常青扶了扶眼镜,突然笑了:“你在说梦话?”
“呵呵!”雷家明轻轻敲着桌子,“你姐夏至就是在那里失踪的!你不想找她?”
夏常青上身前倾,小声问:“你怎么那么关心我姐?”
“因为我也有个姐失踪了!”
“你姐?也是网贷?”
“对!不是亲姐,但很重要。我需要一个帮手。”
夏常青靠在椅背上,抱起胳膊说:“别闹了!我姐的事警察都没办法,我去有啥用?劝你死心吧!”
“你可真是个白眼狼!据我了解,你姐那三十万是给你贷的吧?”
“关你屁事!你凭什么打听我们隐私?”
“呵呵!因为一个女人,你逼你姐贷款。对吗?”
“闭嘴!”
“老实听着——她叫万丽,是你高中和大学的同学,学的文旅专业,做过导游。你们毕业前就同居,在一起将近十年,只差结婚。可是突然有一天,你发现她有了别的男人。于是你登录她的微信、QQ,以及MSN,发现她竟然同时有八九个暧昧对象,而且那些男人都不简单,除了在国外留学的富二代,就是国内的老板。你很生气,打电话质问她。她被你吓到了,可她当时不在滨海,只说回来跟你解释。你等不及,当天就请假去她所在的旅游团找她。那晚你喝醉了,说了很多胡话。她没给你解释太多,陪了你一晚,但是没让你碰。那之后你做了一件常人难以企及的事!”
夏常青一把攥住雷家明的胳膊,哑着嗓子低声道:“别说了!”
雷家明挣脱开,去吧台拿来一打啤酒,打开两瓶推到夏常青跟前。
夏常青握着酒瓶待了一会儿,突然拿起来灌下去半瓶。
雷家明倒了一杯喝下去,接着讲起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几乎找到了她所有暧昧对象的联系方式;你给他们打电话,发邮件,甚至当面见到了几个人,把你们恋爱多年的事实,以及她同时交往多个男人的事讲给他们听——你想用那种方式逼着那些男人离开她,让她身边只剩你一个!”
“哎!你说得不全对,但也差不离。”夏常挠了挠头,“可是我这么一个小人物,何至于让你费那么多心思?”
“没费什么心思。万丽有几个闺蜜,我找她们打听的。”
“说完了吗?”
“快了!”
“可我不想听了。”
“你必须听!因为我知道你的秘密!”
“你……”夏常青一下子紧张起来,捏着啤酒瓶的手不停地发抖。
“抖什么!这可不像你!”雷家明拿出烟盒丢过去,然后慢慢说道,“你当年为什么那么执着?值得吗?”
夏常青取了一支烟点上,没有说话。
雷家明说:“当年,你们的关系说不上多么特别。万丽的父母离异,家里条件比较差。读书时你不但照顾她,还要照顾她生病的父亲。那个阶段是她离不开你,可到后来就变成你离不开她了。为什么呢?课堂之外,她是个特别善于学习的女人。琴棋书画、政治金融、待人接物、音乐舞蹈、电视电影……这么说你不介意吧,总之凡是她生活里接触到的东西,她总能很好地学习、领会,并且实践出来!那样的女人不令男人着迷才怪!你接触的女人不多!但是就算你接触足够多的女人,她也一定是最特殊的那一个!他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方方面面让你足够满意——你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那也是她得到众多男人喜欢的根本原因,所以你死活不想失去她!你小子比侦探还牛,试图用那种法子把她所有的男人都逼走,好让她留在你身边!”
夏常青笑了笑,说:“哥们!那很蠢,对吧!”
“蠢不蠢的,懒得评价!问题是你得到了吗?”
夏常青把头仰靠在沙发上,若有所思。
“分个手而已,结果被你搞成谍战片!”雷家明说,“据她的闺蜜讲,她当年那么做,主要是抱着玩玩的心思,另一个就是为钱。如果你不揭穿她,她很可能会陪你走下去。你以为自己的执着没有错,可是着实把她吓到了!你逼来逼去,逼得她只剩一张牌——他还有一个新交的富二代,那个信息你没有掌握到。她跑去那个人身边,老老实实地跟人家恋爱、结婚,把你一脚踢了!所以,无论当年的你执着与否,你都是个可悲的笨蛋!”
夏常青叹道:“然后呢?然后一个陌生的家伙突然跑来这里教训我?”
“刚才只是故事背景,下面才是正题!”雷家明舒展了一下腰板,小声说,“我保证接下来的话不向任何人透露——尤其是警察!”
“你还知道什么?”夏常青猛地站起来,伸手去抓雷家明的脖子,可惜被人家躲过了。
他很惊慌,语气里带着哀求:“出去说吧!”
“就在这里说!坐下!”雷家明抱起胳膊,神态自若。
夏常青重重地坐回去,死死盯着雷家明。他的心态崩了,从起初的几分好奇变成十足的恐惧。从雷家明那副表情上他就能看出来,人家还知道他很多事。他不想再听下去了,可是没有一点办法阻止。
“你的事可以写成一本小说,可惜我不是作者!”雷家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说下去,“万丽的最后一张牌名叫蒋天丞,是滨海某地产商的孩子。那小子长得比较磕碜,万丽本来对他没什么好感,可是因为你那一系列的骚操作,她成了惊弓之鸟,慌不择路投进蒋天丞的怀抱。你当时什么心情?你觉得自己亏得一塌糊涂,费尽心机逼走那么多男人,结果成就了姓蒋的,让他白捡一个大美人!”
夏常青突然笑了:“呵呵!应该是白捡一台绿帽制造机!”
“那不重要!”雷家明摆摆手,“在万丽去找蒋天丞之前,你们有过一次深入交流,你还找了万丽的父亲去做和事佬。你给老人留面子,没提分手的真正原因,希望他劝说女儿留下来。令你想不到的是,万丽口头答应,却又给你出了个难题。她说只要你买房,就立马跟你结婚。呵呵!她是故意的!因为她知道你根本买不起房!可是你这昏了头的家伙居然真的到处凑钱,最后求到你姐头上。夏至就你一个弟弟,二话没说就给你三十多万。后来你才知道,那笔钱的大头是她搞的网贷,整整三十万!当时你心魔附体,什么都不在乎,拿着所有的钱付了首付,还在房产证上写上万丽的名字!没说错吧?只有她的名字!”
夏常青默默地拿起一支烟。他手抖得厉害,打火机在拇指旁边跳来跳去,怎么也打不着火。
“现在知道自己傻了?”家明帮他点了火,“万丽见到房产证又被吓到了!当时的你在她眼里就是个疯子!她说让你买房只是个体面的借口,想让你放手,没想到你真买了!她逼你卖房,叫你把钱还给你姐!你的希望彻底破灭,于是把房卖了,可是还钱时,你只给了夏至十五万。另一半呢?”
“我没骗我姐!我当时真没钱了,留下那笔钱想周转一下!”
“周转到哪里去了?”
面对逼问,夏常青抽烟岔了气,红着脸咳个不停。
“紧张个球!我说了不告诉警察,否则你能坐在这?”
“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替你姐抽你!你只给她十五万,她拿什么还贷?要不是你个王八蛋,她能去东南亚?劳务输出?操!那分明就是个骗局!”
“我听出来了!你是我姐的朋友吧?这么关心她!”
“我不认识夏至,就是冲你来的!”家明压低声音说,“还想瞒?那十五万去哪儿了?是不是给万丽买毒品了?”
“啊!”夏常青赶紧朝四周看了看,生怕有人注意他们。
“怂了?出去说!”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酒吧,来到雷家明的车里。
夏常青满头是汗,像虚脱一样。
他紧紧握着拳头说:“你还知道什么?警告你,有的话别乱说!”
“吓我啊?”家明轻松地说,“告诉你小子,我见过蒋天丞了。你做过什么我一清二楚!”
“我……”
“你什么你?”家明在他脸上拍了两下,“说回正题——你卖完房以后,万丽就从你们的出租屋搬走了。当时你不在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你不死心,还想找到她。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你就收买她闺蜜,套到了地址。地址在哪里?近在眼前——野狼酒吧对面的那个高档小区。你找来这里,但是没有贸然联系她。为了观察跟她一起的男人是谁,你去野狼酒吧应聘实习生,只要一半工资。老板见你机灵就把你留下了。你干得不错,有机会就学调酒,时间长了也能撑起半个场子,可是你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那里。后来,你在夜场里认识了一个叫浩哥的家伙。那小子是倒腾摇头丸的,手里有好货,但是那些冰毒不卖给一般人,非要熟人介绍才行。认识浩哥以后,你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你出高价拿了一点货,然后给万丽打电话,结果发现人家换号了。那就是成心躲你呢!你气急败坏,通过她父亲要到号码打过去,说最后找她谈一次,完事再不纠缠!你告诉她你就在小区门口,不见面绝不离开。她一听又怕了,想不到你居然找到这里来,于是答应跟你见最后一面,彻底断了你的念想。你约她去了野狼酒吧,亲自给她拿了两杯饮料,告诉她你就在那上班。许是被你吓怕了,她处处防着你,饮料一口也没喝,只是叫你别再烦她。你满口答应,然后把她带到吧台,当着她的面重新调了两杯饮料。她不想再刺激你,就把饮料喝了。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那杯饮料里加了东西——饮料是当着她的面调的,本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吸管!你把冰毒填充进吸管末端,再放进杯子里搅和几下,神不知鬼不觉就给她下了毒!”
“不可能!”夏常青吼起来,“你不可能知道那些事!”
“呵呵!万丽深陷其中后,你不是向她坦白了吗?”雷家明打开窗户指着对面的小区说,“第一次下毒后不久她主动联系你,问你那天给她调的什么饮料,说想再来一杯。你欣喜若狂,于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随着次数增多,你掌握了绝对主动,但是你并没有急着告诉她真相。你很享受那个过程,每当她主动联系你,你都叫她苦苦哀求,然后才答应请她喝饮料。直到有一天,万丽突然告诉你她要结婚了,你才决定发动总攻!那是世上最简单又最有效的攻击,不费一枪一弹。你去到婚礼现场,找到蒋天丞父母,悄悄告诉他们这个儿媳妇吸毒。他们起初不信,只当你喝多了捣乱。你建议他们给儿媳妇做尿检,并且愿意为此承担法律责任。他们仍然犹豫,你进一步威胁说不尿检你就报警!剩下的就好办了!蒋天丞的母亲找了个机会,陪着万丽去了厕所。她用纸巾偷偷沾上万丽的尿液,然后把纸巾装进塑料袋交给蒋天丞的父亲。老蒋悄悄把东西送去医院,当晚就拿到了检验结果,证实万丽体内有毒品。”
“别说了!”夏常青既羞愧又不安,想一走了之,可是又不敢挪窝。
“人才!敢投毒不敢面对?”家明说,“那天,老蒋看到结果给你打电话,问你是什么人。你说你是万丽前男友,在野狼酒吧上班,遇到万丽好几次,无意中发现她吸毒。老蒋信了你的话,庆幸儿子只办了婚礼还没领证。通过父亲,蒋天丞知道了检验结果。他很犹豫,不知道该咋办。万丽知道后,马上猜到是你搞鬼。她怕蒋天丞多心,以为你们仍有瓜葛,于是谎称不知道被谁下了药。她很想领证结婚,发誓把毒戒掉。蒋天丞相信她不是主动吸食,顶着老人的压力原谅了她,答应她戒掉后领证。然而那玩意那么好戒?呵呵!没过几天,她再次主动联系你,声称要找你算账,可是见了面她马上就软了,开口就要喝饮料。那次你没再提供饮料,而是直接给了她现货,说直接吸食更过瘾……那样持续几个月下来,后面的事就简单了。你再次联系老蒋,还提供了万丽吸毒的照片。老蒋震怒,把儿子收拾了一顿,命令他跟万丽一刀两断,否则就报警!小蒋万事指着他爹,不敢违逆,忍痛跟万丽分了手,还悄悄给了她一笔钱。万丽从小蒋的新房搬出来,第一个人就是找你!那时你是否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的女人回来了?”
“哎!”夏常青使劲晃了晃脑袋,好像刚从梦里醒来。他不敢看雷家明,低着头小声嘟囔,“有些细节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是大体还原!八九不十吧!”家明狠狠拍了一下夏常青,“她找到你以后,你不会又跟你她同居了吧?”
“没有!”
“真的?”
“真没有!我只是觉得很痛快!她自己租房住,每隔几天就光明正大找我要货。那时我已经达到目的,而且那笔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就给她断了货,叫她自己买。她有钱,小蒋给的,可她不认识浩哥,所以只能找我当中间人。那笔钱花完后她到处找钱,情急之下从解忧金融搞了一大笔网贷……”
家明点点头,问:“你没想到她会失踪?”
“她跟我说过,走劳务输出去东南亚。那跟我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还留在酒吧?等她回来?”
“那不重要!”夏常青指着一辆路过的警车问,“你真的替我保密?不报警?”
“废话!”雷家明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那是西城公安分局的办公用纸,上面写着十五个人名。夏常青用余光瞟过去,一眼就看到万丽的名字。
“这是什么?”他很惊讶。
“十五个劳务输出的女孩,里面七个失踪者!我从我爸办公室搞来的!”
“你爸干啥的?”
“西城公安分局副局长,一个不合格的老东西。”
“啊!你爸是副局长……”夏常青着实被吓到了,哆嗦着问,“那……那我的事他知道吗?”
“他知道个球!”
夏常青长舒一口气,问:“包括万丽在内,她们都是网贷逾期?”
“对!你姐也一样,只是不在这个名单里。”家明指着名单解释说,“我想去找这个人——裴琳。可我觉得一个人不安全,想找个帮手。于是我就研究名单,看看失踪者家属里有没有合适的人。分析来分析去,结果把你找出来了!”
夏常青慢慢放松下来。他大张着嘴巴,觉得雷家明的话不可思议。
“你觉得很离谱?”家明抖着那张纸说,“其实我见过所有失踪者家属,包括万丽的父亲。那是个常年生病的可怜人,完全不在我的选择范围。他告诉我万丽有过一个处了十年的对象,也就是你小子。他说你和万丽本是要结婚的,而且你连房都买了,结果却莫名其妙分了手。他很郁闷,接着说起蒋天丞。他可是去蒋家喝了喜酒的,可是没想到女儿的婚还是没结成。我觉得他说的事很有意思,于是研究了一下你的情况。不研究不要紧,一研究发现你姐居然也是失踪者!这就更有意思了!于是你就成了我的重点关注对象。明白了吗?我是记者,还有一堆警察朋友,所以我今天来到了这里。你不但投过毒,而且有个失踪的姐姐,所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小子是个人才,必须跟我去一趟东南亚!否则……”
夏常青很清醒,知道“寻找夏至”是雷家明给他画的饼。他对此不抱任何幻想。面对威胁,他只能屈服并且相信事情结束后,雷家明真的会把投毒的事忘掉,不把他交给警察。如果雷家明做不到,那他就接受惩罚。他为此感到害怕,渴望免于惩罚,可他能想通一个道理:什么事情都有代价。
对于接下来的寻找,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作用。顶多就是个伴吧!在他眼里,雷家明同样是个执着的家伙,而且不比他好到哪里去。为了一个叫裴琳的女人费尽心思调查、威胁别人,这种行为本身也很变态。然而,他心里究竟还是藏着一个龌龊的念想。相比于找到自己的姐姐,他更想找到万丽。他想亲眼看看那个女人现在的处境。他希望她正在经历更深的悲惨和痛苦,而不是安逸。只有那样他才会觉得痛快。哪怕罪行被雷家明揭穿,可他还是不认为自己错了。就算错,也是万丽伤害她在先,所以他要把她毁掉,让她知道背叛的下场。他觉得,如果女人只是因为男人的胸襟就不必为错误付出代价,那么世界就毫无公平可言。
可是该怎么找人呢?毫无目的,仅凭一腔热血?当雷家明拿出两个位置定位,他才知道人家早做了准备。然而几天后,当他们备齐证件准备登机时,突然来了几个警察把他们带走了。
凭啥抓人?雷家明据理力争,啥用没有。他很快反应过来,意识到是他父亲雷霆在背后搞鬼,阻挠他前往东南亚。可是为什么呢?仅仅因为做父亲的担忧儿子的安危吗?他想不通……
由于身份导致的信息差,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的一意孤行差点破坏掉警方布局已久的跨国行动。
几个月前,裴琳等七个女孩被黑衣人带到金三角的一个秘密场所。
金三角共有大小村镇3000多个。她们要去的地方靠近缅北,在地图上没有统一的称呼。那儿以前是一片椰林,六七年前被人平了,原地起来一座气派的红楼。后来一些流浪商贩以红楼为中心聚集起来,渐渐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村镇。当地人有的叫它红楼镇,有的叫它飞来村,还有的叫它椰镇。
一到红楼,她们每个人都被打了一针。注射液是高浓度毒品,用它控制人比什么工具都好使。一针打完隔两天再打,半个月下来,你就是往外赶她们也不走。走完注射流程,七个人立马上岗。她们是毒虫的泄欲工具,而且是免费的。她们没有选择,唯一的结局就是在腐烂中死去。
在东南亚,红楼是毒虫们的圣地。它面向散户,只零售不批发,而且还搞限额。每个上门的客人付钱拿货后,可以任意选择一名小姐享受免费服务。那些小姐既漂亮又听话(不听话就不给打针),极大提高了客户的黏性。红楼的存在既是公开的,又是秘密的。说它公开是针对毒虫的圈子,说它秘密是针对普通人以及外地游客。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雷家明和夏常青以背包客的身份找到那里,势必会面临致命的危险。道理再简单不过:一、他们是中国大陆的普通游客,于情于理都不应该知道那个地方;二、他们没沾过毒。所以说,雷家明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收到裴琳的位置信息,顺藤摸瓜找过去就能把人捞出来,这是既冲动又幼稚的想法。
红楼除了以上业务,还有一个经济上的附加值。每一批新到的女孩刚开始接待客人时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直到所有人怀孕为止。怀孕后再工作一段时间,她们才回到待产休息阶段,直到把孩子生下来。为了婴儿健康,那期间停止注射。即便如此,她们生下的孩子也不是每个都健康。然而这并不重要。那些健康的孩子会被红楼养起来。它有自己的儿童福利院,或者叫幼儿园也行。孩子们在那里生活到六七岁之后,会被送到另一个秘密场所——也就是谢彦曾光顾过的“白房子”。到了那里,孩子们分成男女两个系统接受统一培训,直到能够给客户提供特殊服务的年纪。
红楼和白房子是两个至暗角落。它们既独立又合作,把“人”本身当成牟利工具,把邪恶和利益合二为一。
家明不可能知道,裴琳已经被害。
她窃取客户手机给雷家明发信息,从而招来杀身之祸。
她是个优秀的记者,因为优秀所以命运悲惨。她执着于风险极大的暗访,一方面是源于性格和职业要求,另一方面是因为对社**暗面或者人性的判断存在误差。
滨海警方高层很清楚裴琳所遭遇的一切。早在一年半前,省厅就组建了一个特殊专案组,专案组成员里的最低身份是雷霆那样的副局级。
早在两年前,警方就注意到滨海存在一条因网贷逾期而劳务输出的利益链。该利益链涉及的都是年轻漂亮女孩,且每批劳务输出的女孩都有多人失踪。随着调查深入及高层领导层面的信息交流,警方准确定位了红楼的具体位置。
既然掌握了位置,为何没有采取行动呢?警方在调查中发现红楼并非孤立存在。支撑该判断的理由很充分:一、这是系统犯罪,相关环节尚有许多细节不明。二、红楼里的女孩子都怀过孕、生过孩子,而且那些孩子被原地圈养起来,这是反常规的有组织的行为。为了调查该行为的原因,专案组委派相应人员打入到了红楼内部。
所谓卧底是一男一女。男的是滨海栖风区前刑警大队长秦向阳,女的是滨海市局前痕检专家、网络专家、法医副主任苏曼宁。这件事的保密级别非常高,整个专案组内部都没几个人知道。
发掘秦向阳做卧底,实属一个巧合。
2018年夏天,秦队在破获卢占山父子主导的“复仇者联盟案”后主动离职,准备从事普法工作。他离职后不久,苏曼宁也跟着辞了职。他们先后去了云南,二人没有事先沟通,却意外地在那里重聚。当时,滨海专案组考虑到案子性质和地缘因素,打算从云南选拔两名经验丰富的缉毒警,在意外获知秦向阳和苏曼宁都在云南后,经过充分讨论,觉得他们比缉毒警更合适。原因很简单,秦队身体条件不输特警,最主要是刑侦经验足够丰富,更能胜任卧底在情报收集方面的工作。苏曼宁更是一身特长,尤其精通法医,有足够发挥空间。
刚接到任务时,秦向阳觉得很好笑,觉得这种活是给专案组打酱油。他已在体制之外,更无卧底经验,有足够理由拒绝,可是经不住省厅领导软磨硬泡,到最后他只得答应。
事实证明专案组没选错人。
红楼本身有个附属宾馆,为的是给远来的毒虫提供一个休息场所。宾馆老板是个泰国华人,那人在泰国有案底,但不吸毒。滨海省厅委托高层跟泰国警方沟通,由泰国警方秘密斡旋,将秦向阳以宾馆老板小舅子的身份安插进去。秦队化名老K,不惜自甘堕落,以身试毒,渐渐取得了红楼管理层的信任。
几个月前,他收集到一条重要信息:红楼组织者计划在2019年某月,把他们圈养的一部分孩子移交到某地(当时他还不知道白房子的存在)。那部分孩子是年轻最大的一批,平均年龄6——7岁。考虑到红楼是六七年前建立的,所以他们是在那里出生的第一批小孩。也就是说,早在六七年前,滨海就已经出现借网贷逾期之名搞劳务输出,再把人贩卖盈利的系统性犯罪。
警方一直隐忍以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裴琳之死才成为不得已的悲剧。如果警方为了她提前行动,计划就会遭到破坏。道理非常简单:那批人都是十恶不赦的亡命徒,即使抓到活口,也不可能从他们嘴里得到其他信息。要想一网打尽,只能等待最好的机会。同样,如果此时雷家明和夏常青一意孤行找去红楼,也会使警方处于两难境地甚至破坏全盘计划。
在那个任务中,苏曼宁的作用更加直观。她本就是法医出身,有足够医学经验,而红楼每年都会有几批女孩集中生产,所以警方设法把她安排进了红楼的幼儿园兼儿童福利院系统。她在那儿做妇科医生,其余时间参与照顾儿童。由于她跟孩子们最为接近,所以在那批大孩子被移交前,她会悄悄在某个孩子的鞋子下面安装跟踪装置,使警方按图索骥,把那伙丧尽天良的家伙一举歼灭。
2019年9月初,也就是武玫发现林朔死亡的那一天,红楼犯罪团伙将那批孩子秘密转移,于是白房子的位置得以暴露。中方高层收到消息,从滨海及云南省厅出动特警并联合泰国警方,对红楼和白房子两处窝点进行闪电突袭,击毙武装分子数名,成功抓获白房子的老板顾正言及红楼犯罪组织者张进九等人,并且迅速移交回国。
滨海警方对这个顾正言很熟悉。此人学医出身,曾是葛云辉的同学兼好友,于2010年末移民澳洲再未回国。在警方档案代号“夜莺案”中,以儿童福利院为犯罪桥梁,对外输出残障儿童器官的葛云辉临死前,用血画了一个类似“T”的符号。警方当时给出多种解释,最后一致认为那个“T”大概率是“顾”字的第一笔和第二笔。由此,顾正言成为多宗犯罪的嫌疑人。
面对强大审讯压力及必死结局,顾正言放弃了无畏挣扎,不但承认自己是白房子和红楼犯罪集团的幕后总老板,而且认领了当年燕来村地下器官贩卖工厂(以养猪场做掩护)的幕后老板身份。
面对专案组,他很平静地讲起往事:“2010年春,也就是当年骆琪偷偷潜入猪场找儿子的那天晚上,我其实就在现场。”
市局的副支队长关秀山对“夜莺案”再熟悉不过,听到这个说法连呼不可能。
顾正言嘿嘿一笑:“有些事你们也该知道了!我就是那晚的主刀医生!那个骆琪闯进手术室时其实是见过我的,只不过我当时戴着口罩!远在那之前,猪场最早的主刀医生叫陈国华,那时我是他的副手。2005年的一个晚上,陈国华冒死救了个叫伊辉的孩子。要不是我心软,他们早被张进九打死了。陈国华离开后,我从手术副手的位置上接替了他。那些年,作为老板,我一直以医生的身份隐藏在猪场里,可惜除了葛云辉和张进九,这件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关秀山问:“骆琪去猪场那晚,手术室里有两个医生。除了你,另一个是谁?”
顾正言说:“另一个是我的助手,张进九的老婆柳良玉。”
这个柳良玉曾经帮助葛云辉完成儿子的移植手术,早就是警方的怀疑目标。至此,“夜莺案”主案最后的疑窦得以澄清。
关秀山又问陈国华的死是谁干的?
伊辉中枪后,陈国华在前往医院途中被一辆酒驾的车撞死,此事一直是警方的一块心病。
顾正言爽快地承认,那件事也是他雇凶所为。
他干掉陈国华的理由很充分:陈国华干过地下工厂的主刀医生,因为救伊辉背叛了他,早就该死。
关秀山又问:“那么,开枪打死葛云辉,打伤伊辉的人也是你安排的吧?”
这一次,顾正言拒绝回答。
除了顾正言,还有个主犯张进九。
他本身早就在红通名单上,身上的事很清楚。他是当年地下器官工厂名义上的负责人,2011年跟老婆离婚后移居新加坡,其后再次投奔并协助顾正言建立了从网贷逾期到劳务输出再到人口贩卖,这么一整条利益链,还从东南亚各地诱拐儿童,把人送给顾正言。在他们自己圈养的孩子长大之前,那些被诱拐儿童是白房子的第一批人力资源。
谈及本身罪责,顾正言和张进九都愿意配合。可是当问及当下这个犯罪链条在滨海的合伙人时,他和张进九又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
多年的黑道生涯似乎使他们达成了一个强有力的共识:坚决不出卖朋友,不当猪队友。
对警方来说那个事实再清楚不过:所有失踪女孩都是解忧金融的网贷客户,该公司面上的老板是罗正男,而背地里最大的股东却是个叫林明坤的商人。专案组怀疑顾正言的合伙人就是这个林明坤,但是没有证据。
他们希望顾正言开口,质疑他都到了这个份上,为什么还要袒护别人?
顾正言轻飘飘地说:“我只交代我干的,别人的和我无关。你们自己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