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宅子被控制了起来,衙门里的人有条不紊进去搜查。
唐棠儿没有近前,知道这种事自然还是交给官府更妥帖。
许是最近衙门遇上的事太多,人手多有不够了,唐棠儿见到了一副没精打采满脸困倦的许第五。
“啊,唐主书。”许第五眼皮要挣不挣地掀了掀,眼底一片青黑。
唐棠儿颔首:“许仵作,辛苦了。”
“是啊,可是太辛苦我了。”许第五拖拉着步子,嘀嘀咕咕地晃悠了进去。
唐棠儿收回视线,回身走之前,她偏头看向内堂的最里头,房间中没有点灯,只有零星的几丝阳光从严严实实堵住的窗缝中挤出来,落在一架梳妆台上。
地上大片的血迹一滴都没有蔓延到那边去,干净的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上头的花钿、口脂和傅粉花样繁多,整齐又干净地摞在上面,看得出主人的精心打理。
是个爱美又会打扮的姑娘。
唐棠儿忽然不着边际地想。
……
“大人!文杏街那边……”
周恒步履匆匆地跑进来,却见楼白抬了抬手。
他猛地止住了话头,偏头看过去,只见唐棠儿正坐在一旁,面前散落着几卷卷宗,她左臂撑头,已然合上了眼。
周恒恍然,忙做了个合嘴的动作。
但是下意识抬手阻止他的楼白却是整个人一顿,抬起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疑惑和不自在一闪而过,倒显得面目有几分狰狞起来。
周恒投过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楼白猛地一个激灵,眼神瞬间变得凶狠,没落下的手使劲敲了敲桌子。
唐棠儿眼睑颤动,睁眼看了过来。
楼白挂着那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冷嘲道:“唐主书倒是睡的舒服。”
周恒面皮一扯,牙疼的不知道作何表情,只好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当自己没看见。
“没必要找了,要么他们都不是百安府的,要么就是家里都没什么人了,他们很谨慎。”
唐棠儿将身前的卷宗往前一推,许是刚醒来的缘由,声音神情都带着疏离淡漠,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
楼白绷着唇角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冷眼看着周恒:“什么事?”
周恒顿时一个激灵,暗道凡人遭殃,忙开口:“文杏街那边有信儿了,挂名高洪的房子一共有三处,已经派人控制起来了。”
说着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已经找人辨认过了,那高洪确实是杜县丞府上的差仆,总是在外头走动,就在几天之前还有人见过他。在那处宅子里,又搜出了很多带着官印的瓷器和金银首饰。”
“高洪是炸死脱身。”唐棠儿指尖在桌子上轻点:“所以说刘全总是去文杏街就是去见高洪,两个人那年所谓举报卸任都是演了一场戏。”
楼白看过来,敛眉:“所以他们都在给杜温茂做事。”
他话音刚落,肖宁从外头走进来,一见到众人就开口道:“找到了当时的掮客,据他辨认,当时来购房的是高洪和他的妻子。”
周恒皱着脸:“高洪的妻子?说起来,赵氏不是他的未婚妻吗,怎么就嫁给了刘全,高洪又是哪里来的妻子?”
唐棠儿心中一动,抬眸看过来。
“郑文秋。”肖宁念了个名字:“她在那宅子里的东西根本都没有收拾,而且街坊邻居之类也都见过且认识她。”
……
街道熙攘而小院安静。
一盘盘君子兰被仔细地摆在外头台阶上,层层叠叠的长叶中探出几只圆圆鼓鼓的小花苞,花苞头上染着晚霞似的橘红,好似下一秒便要绽开似的。
赵氏轻轻抬手,将一片叶子上的泥仔细地擦去。
屋里头传来些许动静,然后穿着宽松衣裙的姑娘从里面伸着懒腰懒懒散散地走了出来。
“慧兰姐晨安呀……呀,花儿要开了。”
赵慧兰没有回头,嘴角却浅浅的勾了起来:“还晨安呢,日头都要翻个儿了,你才起来。”
那姑娘正是那日扶着赵慧兰从衙门中出来的那位,她一边系着裙子上的绳子,一边打了个哈欠,迈着悠闲的步子坐在窗边的铜镜前。
“这些时日啊,是我难得能睡个懒觉的时候,无事可做,起那么早干什么。”
她对着铜镜散开头发,一双灵巧的双手拿着梳子在头上打了几个转儿,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梳上去、盘起来。
镜中人忽然顿了顿,抬起几根手指,让几缕发落下来,然后兴致勃勃地编起了小辫儿。
她似乎心情很好,手指不见停顿,嘴上哼起了抑扬顿挫的小调儿。
赵慧兰将最后一盆君子兰摆在阳光下,拍了拍身上的土:“文秋,今儿天气好得很,适合晒太阳。”
她回身看了一眼,发觉郑文秋今天梳的是未出阁姑娘家的双髻,哑然半晌,忽然轻声道:“很好看。”
郑文秋弯着笑眼看过来,拿起桌子上的口脂细细的涂上。
“慧兰姐,你这边的种类也太少了些。”
赵慧兰尝试着勾勾嘴角,但是似乎怎么也弯不上去,她垂下头,轻声道:“自然是比不上你那些瓶瓶罐罐。”
郑文秋哼的小曲时不时地传过来,赵慧兰盯着面前的君子兰愣了神。
当年第一次见到文秋的时候这个姑娘多大,十四还是十五?
似乎和小竹差不多的年纪。
“慧兰姐?”
赵慧兰被叫的回过神来,看着已经打扮精致的姑娘冲她招了招手。
“慧兰姐,想什么那么出神呢,来帮我画眉吧。”
她走过去,拿起眉笔,慎重又小心地细细描摹着,听到郑文秋欢快的笑音。
“慧兰姐,那些兰花都不如先前鲜艳了,你以后可要好好照顾她们呀。”
“砰!”
大门被撞开。
“官府拿人!哪个是郑文秋?跟我们走一趟!”
眉笔掉落,应声而断。
……
“郑氏对其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已经画押了。”周恒将画押文书递给楼白。
楼白接过扫了一眼便放在了一边,没有说话。
“郑氏是从花满阁被高洪赎回家的。”一旁的肖宁上前一步:“据说是原本赵氏与高洪早定好的亲事,但是刘全爱慕赵氏,而高洪又相中了从花满阁带回来的郑氏,于是这桩亲事便自然而然地取消了。”
肖宁补充道:“郑文秋与赵慧兰口供一致。”
听到熟悉的“花满阁”三个字,楼白和唐棠儿都看过来。
眼见着没人再说话,周恒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道:“赵慧兰有个妹妹,在三年前失踪了,而郑文秋有个与她同岁的胞姐,也在三年前下落不明。”
楼白抬手揉了揉眉心。
“大人,还有什么要审的吗?”
楼白没有回答这句,却是问道:“文杏街的几处宅院还有杜府外头的布置都安排好了吗?”
“已经安排好了。”肖宁点点头,“只不过都还没有轻举妄动,怕打草惊蛇。”
楼白闻言冷哼一声:“打草惊蛇?只怕是那天安排刺客的时候,这蛇就已经被惊动了。”
周恒和肖宁讶异地抬眼。
楼白下令:“直接把所有证据递给康大人。”
肖宁犹疑道:“万一……万一那些宅子里没有找到更实在的证据怎么办?他们在外的线人肯定不止高洪和刘全两个人,说不定这两个也只是废棋……”
周恒亦是神色肃穆。
“文杏街最中间那处宅子,第二进房子。”
女孩子轻轻柔柔的嗓音落下来。
几人诧异的看过去,唐棠儿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先前卷宗中见到的人大多是在这个附近,而且高洪的这几进宅子,都是在它四周的。”
“还真是。”周恒仔细看了看,叹道:“唐主书,你还真是神了,这也行?”
楼白沉沉的视线看过来,眼底的怀疑和探究浓烈地让唐棠儿无法忽视。
她偏过头去不看他,只是淡淡道:“只是猜测,可以先远远地打探一下,待确定了之后在行动也不迟,宋辞说那边他认识的人多,已经先一步过去查探了。”
“这算什么,料事如神?”楼白半转过身子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唐棠儿直接无视了他,心道反正无论如何也查不到那天她假扮了婳茵跟杜温茂见面,所幸多余的解释和掩饰也不再有。
她站起身,神色淡淡:“既如此,事情都解决了,我有事,就先走了。”
“等等。”拦人的是肖宁。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楼白,又看看唐棠儿,低声道:“楼大人说过,要想从沂水运送尸体到桥下不难,但是要从水里将尸体拖出来端正地摆在桥上,这件事肯定不是郑氏一个人能完成的。”
唐棠儿疑惑地看过来:“所以呢?郑文秋既然已经承认了,你们去查就是了。”
肖宁道:“已经能确认那日赵氏确实不在场,但是审问郑氏时她无论如何都不说自己的同伙……她想要见你。”
唐棠儿一顿,微微睁大了眼:“要见我?”
肖宁点了点头。
……
地牢潮湿昏暗,有人走过,墙上晃动的烛火不悦地跳动了两下。
锁链“咔嚓”的声响在这般安静的环境中格外刺耳。
唐棠儿停在门口,牢内二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赵氏盘腿坐在草席上,抬头看一眼之后立刻垂下头去,左手无意识地摸着右手腕上的两只镯子。
她因为有嫌疑暂时被收押,但是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参与其中,很快就要把她放出去。
郑文秋却是笑眯眯地抬头,毫不避讳地打量着站定的唐棠儿,精致的妆容衬着笑靥如花,竟在这幽暗的地牢中显出几分惊艳之色来。
地牢里的三人谁都没有先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垂着头的赵慧兰忽然动了动,半抬起头,露出一双发红的眼睛,她轻轻摸着手腕上的镯子,轻声道:“这一对镯子,是我和小竹一人一只的,啊,小竹是我的妹妹,如果还在的话,应该是比你大上一些的。”
“我母亲走的早,也算是我一手将她带大的,她是个很听话的小姑娘。”
唐棠儿手指无意识地搓了搓,垂下视线,声音冷硬:“我并不认识你们。”
郑文秋耸了耸肩,笑嘻嘻道:“我们也不认识你呀。”
看见唐棠儿疑惑地看过来,她娇俏的掩唇一笑,眉眼弯弯:“哎呀,我们见一面不就认识了吗。”
“见我干什么?”
郑文秋抚了抚裙子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道:“见姑娘是先生要求的,我们就照做了。”
唐棠儿只感觉一瞬间血液僵住了,她下意识上前一步,狠狠皱着眉:“哪个先生?!”
郑文秋全不在意她的焦急,只是无所谓的摊手:“不知道呀,我们管他叫先生,先生便是先生呗。”
唐棠儿张张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婳茵、徐子洋……还有你们自导自演的这场戏,是不是都是那位先生在插手!?”
郑文秋沉思了片刻,轻声道:“唐姑娘,子洋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但是那次因为黄姑娘的事,他又不得不暴露出来。”
她原本笑嘻嘻的眉眼染上了郁色,缓缓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啊,我们要做这些,最后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什么意思?”唐棠儿紧紧捏着手,控制着自己冲上去大声喝问的冲动。
“是求仁得仁了,是求仁得仁了呀……”郑文秋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低声不住地重复喃喃。
“文秋。”赵慧兰柔声叫了她一句,看她回过神来,才慢慢地拉过她的手,轻轻地将手腕上的一只镯子慢慢套了上去。
郑文秋慢慢瞪大了眼。
赵慧兰颤抖着手,低下头:“我们从五年前相识至今,我早已把你当作亲妹妹了,这个……你不要嫌弃。”
“怎么会。”郑文秋笑着反握住赵慧兰的手,那双弯弯的眸子里却停不住地落下泪来。
唐棠儿按捺着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看着旁若无人的二人,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郑文秋如获珍宝地看着手腕上的银镯子,忍不住地摆弄两下,长睫上还挂着泪。
“哎呀,都这么久了。”她似叹似嘲,声音轻如羽毛:“姐姐都离开五年这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