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热,山上的花草树木已经显出郁郁葱葱的模样来,唐棠儿抬头看了看天色,加快的脚步。
圣哲书院前的那方戒律石碑似乎刚被清洗过,周边杂草也被清理干净,显得整洁庄重。
听说京城来的那位大人物是个极好读书的人。
唐棠儿一边想着,转眼到了门前,正待迈步进去。
靠在百无聊赖看天望地的小书童顿时一个激灵,小跑上前拦在了她的面前,昂起头尽力从眼睛下方看她。
“你不能进去。”
唐棠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为何?”
小书童想着先生的吩咐,回道:“未过书院考核,你已经不是书院的学生了。”
唐棠儿柔和道:“还未到下学的时候,考核应该还在继续。”
小书童挠挠头,半点不挪步子:“你旷学多次,先生说……先生说冥顽不灵!”
空气沉默一会儿,唐棠儿看他一眼,轻声道:“先生将我分去启蒙学舍,我便还不需遵守每日规定的上下学时间,算不得旷学,这是写在戒律上的。而且,我已为官,只能算半个学生。”
说着,她抬手指了指那边的石碑。
小书童瞪大眼。
规矩上这么写的不假,但是哪有人真的敢旷学!
小书童自觉已经说不过,想了想望悠先生的话,磕磕绊绊学道:“总之……书院教授的圣人子弟,若是求学的态度不认真,便没有资格进入学院,更何况你个女子!但先生说了,你若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前的少女转头便走。
干什么!
小书童下意识追了几步,在后头喊道:“你干什么去!?”
“错失了入学的机会,小女实在太遗憾了。”唐棠儿遥遥摆了摆手,头也没回。
小书童被她这番整的回不过神来,在后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去:“先生……先生说了,你若是能将这几日学的孟子一句不错的背下来,还可以允你一次考核的机会!”
唐棠儿看后面的小书童瞪大眼睛追的吃力,贴心的放慢了步子。
小书童确实是急了,他想象过唐棠儿因为错过机会而苦苦相求,却实在没想到这人竟然是扭头就走,这先生交代的“要先磋磨一阵”可怎么办。
他气喘吁吁:“你……你不会背不过吧,那,背两篇也行,就两篇。”
当然不是背不过。
唐棠儿好笑地停下来,回头看着小书童。
小书童见状狠狠松了口气,抹了把汗,一扫狼狈,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听见唐棠儿轻轻柔柔的嗓音响起。
“不必了。”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庄重的石碑。
她也对读书抱有期待,若不是自己还有要事要做,她或许能成为一位好学生,但圣哲书院的规矩太多限制了,现在对她来说,任何事都不可成为阻止她去追查真相的缘由,况且她也并不需要别人来磋磨她的心性。
“什么不必了?”
唐棠儿摆摆手,不失礼节的欠了欠身:“回去告诉先生吧,不必了,道不同。”
言必,便转身走了。
小书童听懂了她的话,讷讷站在原地,没能再追上去:“怎么就不必了……背一篇也行啊……”
小书童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这才犹犹豫豫地往学社的方向去。
现在这个时间,对答考核已经基本上都进行完了,周遭静悄悄的,他敲门进去,缩着头站在一边。
陶文林往后看了一眼,眉头终于深深地皱了起来。
“没有来吗?”
小书童讷讷道:“来了。”
见陶文林一愣,小书童不敢隐瞒,将外头的事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她说,道不同。”
不相为谋。
“哼。”陶文林冷哼一声:“心性不磨,难成大事,这读书的机会,她既然不要便算了。”
小书童终于松了口气,应了声是。
……
“难成大事”的唐棠儿脚步轻快地下了山。
她回望了一会儿,步子一转,往另一处山头去了。
圣哲书院与钟玉学院遥相对立,初衷是让二者分庭抗礼,奈何“圣哲”这般高雅的读书人看不上“钟玉”那混不吝的纨绔,懒得搭理。
唐棠儿站在钟玉书院的门前好奇的张望。
新建不过三十年的书院门匾崭新华丽,与圣哲书院那般经过百年岁月沉淀的稳重大气相比,像个暴发户似的。
里头隐隐有喧闹声,唐棠儿左右看看,没发现守门的书童。
她试探地往里走两步,畅通无阻。
唐棠儿停下辨认了一番方向,脚步轻而快速地往一处走了过去。
钟玉学院的学舍并没有很多,而且零零散散的,但是每一座都附带着一处校场,并设立了箭靶。
整个书院最中央还有一处很大的空地,目测跑马都是绰绰有余的。
唐棠儿左右看着,往最后一排学舍走去。
对策考核的长桌放置的很明显,只是却没见到任何一个学生,坐在中央的先生正缩着脑袋打瞌睡。
唐棠儿走上前去,还未出声,就见从桌子底下探出个头来,先是迷蒙地看了看唐棠儿,然后猛地瞪大了眼。
他慌里慌张地抚了抚头上的高帽,猛地杵了杵中间的先生:“范先生!先生!”
范升荣一晃脑袋,眼睛都还没睁开。
“人之初,性本善!”
唐棠儿左右看看,沉默一瞬,接口道:“性相近,习相远?”
空气一阵安静,范升荣眼皮一掀,被女孩子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这……这……”
唐棠儿知礼的欠了欠身:“先生,学生来参加入学考核。”
这是左边桌底下一只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探出头来:“诶?唐主书?”
唐棠儿笑笑:“宋少爷。”
最先探头出来那位伸长脖子,有些婴儿肥的脸上带着明晃晃的好奇,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道:“宋辞,这就是那位被活阎王非礼的姑娘呀?”
唐棠儿保持着温和的笑。
“咳!”
范升荣使劲咳嗽一声,眼神飘忽一瞬,才落在唐棠儿身上,为难道:“书院从未有过收女学生的先例。”
“有不能收女学生的规定吗?”
范升荣一愣,这个还真没有。
女帝提倡多方面发展,提倡女子为官,怎么可能断了女子上学的路,只不过没有人家真的把女儿送来书院就是了。
唐棠儿见先生沉默下来,并没有出言嘲讽,脸上的笑真挚了几分:“崔大人允我来读书。”
范升荣两簇短短的眉毛紧紧地凑了起来,斟酌道:“望悠先生那边……”
唐棠儿扼腕叹道:“望悠先生认为小女不可教也!”
这话范升荣熟悉得很,钟玉学院里的基本都是陶文林认为孺子不可教的。
他此时竟升起几分熟悉的感同身受来,神色都缓和了下来。
“也罢,既然是县令大人的吩咐,乐邦,给这位……这位姑娘登记入册。”
婴儿肥就缩到了桌子底下,一阵翻箱倒柜终于找出来一张平整的纸,他红着脸将流了他口水的几张团了团塞起来,才将纸平铺上来:“请吧。”
“不需要考核吗?”唐棠儿诧异地走过去。
“你方才不是答……”
“咳!”
范升荣又是一阵咳嗽,打断了曾乐邦的话,老脸一红。
用那种启蒙玩闹似的对答做入学考核的内容是书院内部心照不宣的了,反正无论如何学生们得收下,何苦两厢为难。
但是落在外人眼里实在是丢脸!
时隔多年终于打算再次拾起面子的范先生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孟子》可曾读过?”
“略识一二。”
话一开口范升荣就后悔了,启蒙书本未尝不可,何必拿孟子来为难人,若是答不出来可如何是好。
听到“略识一二”四个字,他心沉的更甚,犹犹豫豫的开口:“‘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可接否?”
范升荣左右晃了晃,只觉如坐针毡。
说不定第一篇总能接上的……
唐棠儿抿了抿唇:“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范升荣眨眨眼,猛地松了口气,火烧屁股似的连忙摆手:“快快快,过了,过了,登记入册吧。”
不止范升荣松了口气,唐棠儿这一来一回已经将钟玉书院的状态磨了个七七八八,亦是松了口气,颇为愉快地上前写上了自己的大名。
两方相处融洽,俨然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满脸带笑的唐棠儿脚步轻快地过了城门,自然而然的又与守卫打了声招呼,拐过错综的小巷子,然后猛地一顿,收回了脸上的笑。
硬物破空的声音急速传来,唐棠儿猛地收回往前迈的脚使劲一侧身子,但是石子还是稳稳当当地砸在了她的腰上。
“嘶。”
唐棠儿痛呼一声,却不敢停下动作,忙又躲闪格挡。
小石子从四面八方袭击而来,全都不偏不倚地砸在她要躲闪的几寸之处,料想此时胳膊腰上已经青紫一片。
她喘着气,手背猛然被狠狠打了一下,她却忍痛使劲往前一勾,一枚石子静静地落在了手心。
与此同时,密集的攻势停了下来。
唐棠儿停下,胸脯上下起伏喘息。
“哼。”有声音不知从哪处角落传来,带着不满。
唐棠儿咧咧嘴,倒吸口凉气缓过一阵疼去,才开口叫道:“先生。”
无为又冷冷地哼了一声,唐棠儿辨认了一会儿,往一处拐角走过去。
墙头上蹲着个黑影,石头似的缩成一团稳稳地不动。
“还知道叫先生呢,这些天这么懈怠,都比以往慢了三个瞬息。”
唐棠儿乖巧地低头:“是,学生懈怠了。”
她这般乖巧的模样倒是让墙头上的人愣了愣,纳罕的看过来:“你这丫头还有认错的时候?”
“我很知情知礼的,先生。”唐棠儿耸耸肩,脚下使力点地跟着跳上墙头,像无为那样将整个人缩起来,气息缓慢的几近于无,石头似的落在高墙上。
二人沉默了许久,无为忽然悠悠地叹了口气,一腔打算来训诫找碴的脾气都散了个一干二净,忽然道:“陶文林会是位好师长。”
“先生和望悠先生很熟悉?”唐棠儿状若不经意地问。
“你这丫头,少试探我。”无为龇牙咧嘴。
唐棠儿不在意地耸肩,显然已经习惯了两个人这样的你来我往,自然而然地将这个事揭过去:“先生的意思是教不了我了呗,去求求望悠先生倒也不是没有余地。”
无为咧咧嘴,又哼了一声:“他自然是比不上我的!”
唐棠儿点点头,敷衍的应和:“是啊是啊。”
脑袋被敲了一下,无为先生道:“少贫嘴,事情做完了就别再偷懒了,明天老地方。”
“知道了。”
她话音刚落,身边便已经空空如也。
唐棠儿左右看了看,已经一点气息都感受不到了,遂从墙头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跳了下去。
应付完先生还要在应付娘亲,忧愁的小姑娘深深地叹了口气,推开了院子的门。
门刚打开,就跟正从里间走出来张望的唐英对上了视线,下一刻,唐英小跑着过来,眼眶就红了。
“不是说就上个学,管管宗卷吗,怎么就碰上那劳什子事。”
杜温茂的案子已经在百安府传开了。
唐棠儿柔声安抚:“不管我的事呀,衙门的事,不过就是非常时期留下一晚整理宗卷罢了。”
唐英缓了缓,好像放下心来:“不是你的事就好……”
“小姐!”扎着两个小髻的青青蹦跳着跑过来,拽住唐棠儿左右看看,然后有些失望地垂下小脑袋。
唐棠儿歉意又好笑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以后不上学的时候,会带着青青出去吃好吃的。”
小姑娘很容易被哄好,很快便晃着脑袋围着唐棠儿小姐长小姐短的叫个没完。
唐英拉着两个人进屋里去,端上热好的饭菜,唐棠儿喝了口热汤,觉得整个人都熨帖起来。
“这上头写着你的名字,不知是谁放的,你看看。”
唐英从一旁抽出一封信件,递过来。
唐棠儿心脏一突,只觉得周身血液都凉了起来,她抿着唇将信件打开,小小的一张纸,只有四行字。
分别写着婳茵、高洪、刘全和杜温茂的名字。
然后每个名字都被一道血红的斜线,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