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英觑见唐棠儿不对劲的脸色,有些担忧地问:“怎么了?”
唐棠儿沉默地摇摇头,将信件放在一旁的火烛上,火舌舔舐而过,纸张转眼化为灰烬。
第二天天还未亮,唐棠儿起身的声音惊扰了唐英。
她揉着眼睛打开帘子看过来,又看看外头还昏沉黑暗的天色,叹道:“这么早啊,上学太辛苦了,我找找先生,给女孩子通融一下。”
唐棠儿将袖口收紧,含笑道:“女孩子也是一样的,娘,你再回去歇一会儿。”
听到动静的青青也揉着朦胧的泪眼,软软出声:“小姐都好久没带青青出去了。”
唐棠儿走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这些日子变数太多,等我安定下来就带上青青。”
唐英知道自己女儿向来有主意,便只好叹口气拉着青青回了屋里。
唐棠儿将松散的衣服扎好之后,活动了活动手脚,脚步一点,便飞快地往城郊后山去了。
她在一片山林前停住,走到一处碎石中,从缝隙里抽出一把红缨枪。
枪头上的红穗子已经秃了个七七八八,剩下几根委屈地晃**着,枪头也已经磨损不堪,几乎成了弧状。
唐棠儿左右手换着掂量了一番,在半空甩了几圈。
长枪破开空气,发出烈烈的“呼呼”声。
下一刻,唐棠儿身形一闪,便飞跃到了树枝上,残影一过,有什么簌簌落下,却在半空被一支枪尖穿过,随后树木一晃,其上的人影转而越上另一棵树。
人影在林间飞快起落,如履平地。
唐棠儿探手钩住一处枝杈,正待翻身上去,长枪已经探勾了过去,熟悉的利器破空声却突兀地在背后响起。
她神色一凛,只好收住动作将整个人**在半空,长枪以一种刁钻的角度探了出去。
“刺啦!”
尖锐的相撞声传来,长枪被擦出细碎的火花,上头串着的树叶被毁了大半。
树枝应声而断,唐棠儿就地一滚,丝毫没有停留的往前奔去:“不要破坏树木啊!”
女孩子清朗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哼,天天薅人家叶子你怎么不说!”
无为咬牙切齿的声音回应着。
“先生你不要强词夺理。”长枪不断地横扫而过,又要不断躲闪从后面袭来的暗器,树叶被串在枪上,又因为抵挡攻击而被损坏落下。
两人嘴上拌着,但是谁的动作都没有半分柔和。
唐棠儿忽的借着长枪弯曲的力道,猛地将一块石子狠狠地弹了回去。
某处草叶一阵簌簌扰动。
“臭丫头,学会偷袭了!”
下一刻,毫不留情的攻势让唐棠儿避无可避,石子击中手腕,长枪脱落,她惊呼一声,伸脚猛地一挑,长枪又稳稳地落回了手里。
再看手腕,已经一大块青紫。
“先生,我还要读书写字呢!”
女孩子不满的抱怨,脚下却一转,身影起落消失在了原地。
林间偶尔有惊鸟扑棱的飞起,几处树木摇晃,仿佛只是有风吹过。
天光破开黑夜,晨曦铺满整片树林的时候,唐棠儿躺在山顶的石头上,微微喘气。
薄汗让额前的头发微湿,但女孩子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看着随后跟上来的无为,她一把捞起靠在旁边的长枪在手里转了转:“还剩下四十二片,比上次多了十一。”
“瞧这沾沾自喜的样子,还不是我放水。”无为看着笑嘻嘻的女孩子,嫌弃地哼了一声,但眼里分明是带着笑的。
唐棠儿哈哈一笑,不在意无为怎么说,平复了一下心跳之后,她捞起旁边的布兜背在肩上,冲着无为招了招手:“先生,我要去读书了。”
无为摆摆手,嘱咐句:“去木屋换件衣服。”然后看着女孩子脚步飞快地走远了。
南郊后山有一条通往官路的小道,早就被杂草铺盖满了,还是唐棠儿摔进来的时候发现的。
她灵活似蛇地钻进杂草中,拐到路旁的一处外观破烂的小木屋中。
木屋看起来摇摇欲坠,但内里家具物什竟然一应俱全,她翻出一件与身上一模一样的衣服换上,用预留好的水简单洗了把脸,然后绕出小路一路往书院的方向去。
“唐主书!”
甫一拐上官道,就听见少年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唐棠儿停下,看着前方一处掀着帘子的马车上,宋辞探出脑袋来冲她挥了挥手,见她看过来,忙不迭地让人停下马车,从上头跳了下来。
“唐主书,好巧!”
宋辞眼睛亮亮的。
自从自己见到那些东西总是吐的昏天黑地之后,他就对这位面色竟然丝毫不变的唐姑娘敬佩非常。
“同是学生,叫我唐棠儿就好。”
唐棠儿柔和的打招呼。
宋辞刚点点头,还未说话,跟着宋辞一路小跑过来的几个小厮紧张兮兮地围了上来。
有人忙不迭展开扇子给他吹风,念叨着;“大少爷,别热着了,这外头大太阳哟,在马车里多好。”
另有小厮连忙拧开水壶递过来,殷勤道“大少爷,快喝口水润润嗓子解暑。”
“大少爷,马车里还有冰镇着的西瓜,您要用一块吗?”第三个探出头来,眼巴巴地看着。
唐棠儿默默抬头看了眼清晨柔和的阳光,抿唇沉默了。
宋辞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将人给按回去,显然是早就习惯了,面上丝毫不见尴尬,与唐棠儿并肩往前走。
“棠儿姑娘怎么这么早?”
“第一天入学,总是要积极些。”唐棠儿笑了笑。
“我还以为你也知晓京城里的左大人和刺史韩大人要来了,特地来看热闹呢。”宋辞撩了撩被吹到脸上的几缕头发。
“哪位左大人?”唐棠儿微微一顿,好奇似的自然而然地问道。
宋辞消息灵通,随意道:“就是去年新科及第,被相国一手提拔起来的长史大人。”
这个头衔唐棠儿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但是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她对京中那位大人怎样的事没有关注过,便索性懒得追究,只是点点头。
宋辞却神秘兮兮的一笑:“一看你就不知道,这位长史大人可是有一番奇遇。”
唐棠儿做出恰到好处的好奇和洗耳恭听的样子。
乐此不疲的扇子凉风阵阵,又有头发急不可耐地往鼻子嘴里钻,原本满脸跃跃欲试的宋辞抹了把脸,回头捞住扇子收起来,恨铁不成钢地往小厮头上敲了两下:“回去扇你的药炉罢,跟着出来做什么!”
小厮泫然欲泣。
宋辞几步追上来,自然而然地将前话接上:“这左长史啊貌若好女,据说从小就总被认成姑娘家,后来这齐奉常家的公子有次外出见到了这位,是一见倾心啊。”
“什么一见倾心?”
突然冒出来的声音让宋辞吓了一大跳,等看到来人后才咬牙切齿:“干什么你,突然冒出来!”
曾乐邦委委屈屈地摸摸鼻子:“明明是你讲得太投入了。”
有人靠近的时候唐棠儿第一时间便发现了,此时颔了颔首:“乐邦少爷。”
曾乐邦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宋辞拍拍他:“棠儿姑娘。”
他便连忙跟着唤了声。
见唐棠儿笑的温和,曾乐邦放松下来,带点婴儿肥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在说马上要来百安府的左长史。”
曾乐邦闻言立刻露出一个了然的笑,与宋辞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
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少爷,消息自然灵通的很,唐棠儿摇头失笑。
“一见倾心?是不是讲到齐大人家的公子对这位左长史一见倾心了?”曾乐邦眼睛亮了亮,咳了声抑扬顿挫的叹道:“真是他生莫做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啊~”
宋辞讶然:“你竟然还会背诗?”
曾乐邦赧然:“戏折子里就是这么唱的。”
唐棠儿拾级而上,听着身旁两个人吵吵嚷嚷的闹,这种独属于少年人的热闹竟是久违了,令她一阵恍惚。
“这齐公子是脑热的一门心思非要娶左长史,往左家送了不少东西去,左家人眼红得很,这头脑一热,就把左长史是个男儿身的事情瞒了下来。”
宋辞颇有当说书人的天赋,将故事讲得一波三折。
“左长史收拾打扮,穿了长裙,当时可是迷倒了不少人。”
曾乐邦哈哈一笑,压低声音道:“这后来眼看亲事将近,左家人瞒不下去了竟是要收拾着东西跑,后来还是这位左长史设法见到了齐大人,据说靠一身学识见地打动了齐大人,这件事便轻轻揭过去了。”
“齐大人把这桩新娘子变男人的事当笑话说给了韩相国,安能辨我是雄雌啊,韩相国听了有趣,见了这位左长史,后来给了他读书的机会,提拔到了长史的位置。”
宋辞说完,曾乐邦一阵唏嘘:“左长史褪下红装,真真是伤了半个京城男人的心啊哈哈哈。”
一句话被他唱戏似的一句三叹的说完,又扼腕叹息片刻,入了戏似的。
唐棠儿摇头失笑。
宋辞敲敲手里的扇子,冲她眨眨眼:“今儿上午去瞧瞧这位传说中的左大人吧,瞻仰一番倾城容貌。”
“要读书呀。”
“上午指定半个书院都要去看热闹的,说不准先生也会跟着一起去呢,读哪门子书。”曾乐邦嘿嘿笑了声,三人齐齐进了书院。
学生们的消息总是意外的灵通,今儿书院早早地就陆续来了人,别的学舍的学生们都扒着窗口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嘀嘀咕咕地议论。
曾乐邦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之后看唐棠儿的眼睛都是发亮的。
他凑上来,满脸兴奋:“那个……那个无头尸的案子是你跟着官府一起破的案吗?”
唐棠儿讶异地抬起头来。
她没有关注案子的后续,竟然不知道楼白跟外头是这么说的。
宋辞凑过来:“我也参与了呢!”
曾乐邦眼睛更亮了,激动地锤了锤空气,满眼羡慕。
宋辞知道曾乐邦就爱好这些东西,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啊,我……阿不,棠儿姑娘破案,有你见识的时候,指不定能成为神探呢。”
唐棠儿还没说什么,曾乐邦就被这个假设刺激的心口发烫,整个人都殷勤了起来。
被围观的唐棠儿始终泰然自若,直到先生来上课,蠢蠢欲动的人群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范升荣捧着书在前面念着,里头的之乎者也滔滔不绝,屋里的学生已经睡了大半,先生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念着。
有学生玩闹将桌子撞的一阵刺耳响声,他方才掀了掀眼皮:“肃——静——”
晨课结束,宋辞抬起迷蒙的眼,揉了把翘起的头发,叹道:“果然还是在先生的课上睡得香甜!”
唐棠儿将书合上,笑了笑,还未说话,外头吵嚷起来。
曾乐邦几步跳过来,欢快道:“快点,卫军快要到城门了!”
唐棠儿被两个爱看热闹的人裹挟着出了门,才发现书院早就不见人影了,范先生踱着步子慢悠悠地也往外走,见到几人还亲切地招了招手:“走走,一起,宋辞的马车大一些。”
唐棠儿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她是希望在书院读书时能更自由随意一些,免得掣肘自己要做的事。
可是这也太随意了点。
一伙人坐上宋辞的大马车之后,大少爷显然很开心,将匣子里的糕点还有冰镇西瓜全都端了出来,好客的邀请众人品尝。
城门已经戒严起来,几人便下车进城,路旁的茶楼一眼看过去竟然都满了人。
宋辞熟门熟路的领着众人进了一家,原本正忙着的店小二一见到他便笑着迎上来:“大少爷,这尹家大公子和齐家二公子都给您订了座儿,还有几位要订的都被小的推了,您看您要去哪儿。”
宋辞随手扔过去一枚银子,笑道“告诉他们不用了,今儿带了朋友来,去我订的那间。”
小二笑嘻嘻的接住,应了声:“好嘞,老地方,给您留好了!”
这边熟门熟路的顺畅无比,曾乐邦看一眼凑过头来低声道:“有事跟着大少爷就对了,人缘好得很,五湖四海都是他的朋友。”
范升荣笑呵呵地摆摆手:“我也有朋友,就不跟你们去了。”
几人告了别,被小二领着上了二楼,刚一落座,门就被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