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白探手，将桌子上的卷宗拿了起来。
他紧紧皱着眉，飞快地读过去，原本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几个案子，此时端正地摆在面前的这个小箱子里，其中诡异的牵扯愈加明确起来。
他再抽出箱子中的几卷再看，每相邻的两个卷宗，都有相通的人，非死即伤。
唐棠儿没有出声打扰，只坐在旁边，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垂眸品着稍显劣质粗糙的茶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楼白将最后一卷放下，她才抬起头来，看向脸色难看的他。
“这些都是你找到的？”
百安府何其之大，每月每年的大小案子不计其数，结案的卷宗就被堆叠在这里，过了一定的年限就会被运到仓库里。
卷宗室中的结案卷宗浩如烟海，要想从这些杂乱的案卷里找到这些相似的案子，谈何容易。
唐棠儿迎着楼白探究的视线，平淡道：“记性好加比较敏锐，找的就比较快而已。”
原本是为了试探唐棠儿是不是在调查失踪的案子，没想到却被甩脸上这些东西。
楼白已然无言。
“盒子里一共十三起类似的案子，都是从太和元年至今，这五年间发生的。”唐棠儿顿了顿，继续道：“我只找到这些较为明显的，要想更仔细，需要再找人手从头仔细审核，再往前的我也草草看过一些，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
可以料到，这些事情的开始，不说是从太和元年起，也绝对是从这一年变得频繁。
“这里的范围是从百安府中心往外加周围的几个县区比较多，但是几乎涵盖整个百安府。”
楼白轻点了点箱子，抬眼看过来：“你的意思是，这是一个庞大的组织？”
二人虽然难得心平气和地坐下说几句话，但是楼白总是能一瞬间反应过来唐棠儿话里未尽的意思。
唐棠儿点点头：“这次的事情闹的比较大，郑文秋利用了官府调查无头尸，引导着我们去揭开杜温茂私底下的勾当，无论是杜温茂的结局，还是她的结局……都是她们提前设想好了的，她是故意以身殉之……”
“他们称自己是殉道者……殉的是什么道？”
唐棠儿一把将一卷案宗展开在桌子上，上面的“意外身亡”四个字因为在几卷案宗中出现太多次而显得尤其刺目。
“是有些官府无所作为的——正义之道吗？”
原本垂眸深思的楼白猛地抬起了头，狠狠皱起了眉。
忽然问道：“什么叫官府无所作为？”
唐棠儿愣了愣，收敛了脸上的表情，耸耸肩：“谁知道呢，或许官府衙门也有自己的难处，不敢随意得罪这些权贵，那些人的正义便只能由他们自己去寻找……”
“所以你认为他们是正义？”
楼白的眸色转深，紧紧盯着唐棠儿的表情。
唐棠儿不耐地皱了皱眉：“楼捕快，卷宗已经给你找出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安排人手去调查牵扯其中的人，或许能得到‘殉道者’的消息，我怎么认为的，现在重要吗？”
楼白看了她一会儿，最终收回了视线，声音清淡。
“李公子坠崖，其同行小厮救人无果被拉了下去，死于非命；常、吴二位公子惊马，上前拦马的马夫被踏死者有三；无辜者枉死，复仇者寻仇又连累无辜者，这又是谁的正义？”
“为何要有律法？律法就是一只缰绳，给了那些梦魇在仇恨中的人悬崖勒马的机会，不会被拉着一同坠入地狱。”
“其中的正义，并不是个人所能裁决的。”他站起身，顺手拿起桌上的箱子，往门口走去。
“我没资格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的空话，但是自诩为公道的随意裁决他人生死，背后的人几乎是享受这种天道降罚的支配，其中的正义，还是原来的味道吗？”
“唐主书，我知你是聪明人，但莫要被聪明所误……”
声音远去，门被轻轻关上。
室内回归寂静，唐棠儿神色掩映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
“带着青青去没问题吗？”
唐英担忧地站在门口，看着唐棠儿收拾东西。
唐棠儿将手里的篮子放在地上，里头是绿油油的野菜，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她取了一旁的帕子，擦了擦脸，笑道：“没关系的，书院允许道书童，那些少爷们都带着呢。”
唐英叹口气，再看看那竹篮。
“家里又不是没有吃的，不要那么早上山了，危险又累，你的身体吃不消怎么办？”
唐英一直跟在身后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唐棠儿嘴角始终带着笑，安静听着，时不时回应一句。
“小姐！我收拾好了！”
青青很有精神地蹦跳着到唐棠儿身边，后者顺手摸了摸她的头。
“娘，我们就先走了。”
“诶诶，路上小心。”
唐英叹口气，倚着门，看着二人远去。
等到学舍的时候，依旧只有舒安池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背书。
唐棠儿落座，看着青青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坐下，好奇地东张西望，压低声音道：“你闹着要来，待会儿可没人陪你玩。”
青青委委屈屈地低下头。
唐棠儿无奈道：“带你熟悉一下书院，后面就放你出去。”
青青肉眼可见的欢愉起来。
此时尚早，钟玉书院的学生们基本不可能过来，唐棠儿拿出书来读，没过多久，竟见到康婷婷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啊，棠儿！早！”
她抚了抚散掉的簪子，擦了把头上的汗。
“这是干什么了？”
唐棠儿放下书。
康婷婷撅了噘嘴：“来书院的事被我爹知道了，派人捉我，好容易逃掉的，给我头发都跑散了，但是我还给你带了府上厨娘特制的点心，外头可吃不到，你快尝尝！”
说着，先前的狼狈不见，她嬉笑着将牛皮纸打开，里面包着的脆皮点心竟然都完好无损。
“诶？这位是？”
康婷婷刚一放好，注意到了趴在桌沿上眼巴巴看着的青青。
“家里的小妹妹，闹着要来做书童。”
“好可爱，小妹妹快吃！”
青青没有动，而是眼巴巴地又看了看唐棠儿，直到她叹口气：“吃吧。”
青青欢呼一声，欢快地拿起一只，小猫儿似的叼到一边专心的啃。
唐棠儿无奈地冲康婷婷招招手：“这样像什么样子，过来我给你束发。”
“好！”
康婷婷亮着眼睛乖巧坐好：“棠儿你还会束发？”
唐棠儿轻声嗯了一声，将康婷婷的长发揽好，慢慢地卷起来。
远远坐着的舒安池忽然动了动，慢慢从椅子上挪过来。
他的腿还有些不方便，但是撑着一根木棍，勉强能行走移动，然后挪到了康婷婷身边。
“嗯？怎么了？”
康婷婷的头发还没唐棠儿捏在手里，只能瞥了瞥眼角，疑惑的看他一眼。
唐棠儿抬头，看见舒安池的脸竟然已经涨得通红，此时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我……我……”
他不安地看了一眼桌上精致的点心，将手里的东西往背后藏了藏。
“身后拿着什么呀，给我的谢礼吗？”
唐棠儿神情无奈地笑了笑，康婷婷这姑娘好像真的神经大条，说话从不多考虑。
舒安池抿了抿嘴：“我娘做的……糕点，是谢礼……谢谢你昨天……”
康婷婷被他这支支吾吾的样子搞得心急，摆摆手：“好啦，知道啦！是应该谢谢我，还应该谢谢棠儿！”
她嘿嘿一笑：“快给我们尝尝。”
舒安池不安地看了唐棠儿一眼，终究是慢慢将身后的糕点拿了出来。
糕点被一块干净的白色软布细心的包着，样子看起来竟然丝毫不输康府厨娘做的。
康婷婷伸手拿了一块，惊叹：“看起来不错。”
“老实点。”唐棠儿轻扯了扯她的长发。
“什么不错！”
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脚步飞快地进了学舍。
曾乐邦一见到唐棠儿，眼睛一亮，回头道：“我就说吧，棠儿姑娘肯定早早就来了。”
身后跟着的宋辞慢慢走进来，打了个哈欠：“你想来这么早自己来就是了，干什么非要拉上我。”
曾乐邦嘿嘿笑着没说话，几大步上前，眼底隐约可见乌青。
“诶？正好没用早饭，大小姐介不介意我尝尝？”
康婷婷抬了抬下巴：“舒安池的，问他。”
二人眼底神色惊讶，纳罕这人竟然主动给人送东西，以前可是从不与同窗们来往的。
舒安池低头，慌乱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想要躲开。
但是曾乐邦与宋辞齐齐围过来，他竟然找不到空隙逃走。
曾乐邦拿起一块咬了口，赞叹两声，此时顾不上别的，睁大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唐棠儿，神色期待：“棠儿姑娘，那个八卦锁，解的怎么样了？”
唐棠儿忽然一愣，猛地想起来那只所被她忘在了衙门的卷宗室里。
她尴尬地一笑：“啊……我忘记了。”
曾乐邦瞬间苦了脸。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康婷婷捏了捏拳头：“自己不想着努力破解，干什么都寄希望于棠儿？”
闻言，曾乐邦羞愧的挠了挠头。
“唉……我就是……睡也没睡折腾了一晚上都没有想法，而且我听说，听说……”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众人，小声道：“听说尹星楚用了一晚上，今早解出来了。”
“解出来了？”
宋辞惊讶：“星楚少爷不愧是第一才子，只用了一晚上就已经解出来了。”
曾乐邦撇了撇嘴：“干什么呀，人家昨天可是明目张胆的瞧不起我们，这下好了，后面见到指不定又怎么冷嘲热讽呢。”
少年人最好的就是面子，总想不管不顾的争口气。
宋辞神色温和。
“话虽如此，咱们权当看不见是了，也不能嫉妒人家有本事。”
“我这是嫉妒吗？”曾乐邦叹口气坐下：“就是憋着口气，看不惯他成日那副趾高气扬的清高样子，不过也确实技不如人就是了。”
宋辞笑了声。
少年人有能自洽的心性，自然就会少诸多烦忧。
学舍里此时零星来了几个人，有个吊眼的瘦弱少年往这边看了一眼，昂着头就走了过来，咳了一声。
康婷婷皱着眉瞪眼看过去，那人瑟缩了一下，咽咽口水，努力板着脸道：“曾少爷，裴之少爷让我带句话给你，说心里正关心担忧着，你错失了这次机会，是不是正在哪儿哭鼻子呢。”
裴之少爷就是那日跟在尹星楚身边其中一个少年。
曾乐邦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混在那帮人身边的走狗，几时轮到你在本少爷眼前叫板？”
唐棠儿和康婷婷却都齐齐地看向曾乐邦，眼底讶异。
似乎是想不到这些话竟然是从这个日常嘻嘻哈哈的憨憨少年嘴中说出来的。
宋辞头疼地捏了捏鼻梁。
“你！”那吊眼少年脸色一变，恼怒的摘下腰间的一只锦囊，叫道：“看见了吗！这是星楚少爷给我的！里头就是这次的第一个线索，等你们解出来，东西早就被我们找到了！”
“哇，这就是古钰斋第一道线索？星楚少爷就这么给出来了？”
“早拿到谜底便能早行一步，人家都不愿意给呢，星楚少爷真大方。”
周围看热闹的学生们见他显摆腰上的锦囊，纷纷露出羡慕的神色。
康婷婷“刷”地站起来，抱着手冷冷看着挑衅的人，森然一笑：“这不就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小胖子，我直接把他的抢来给你就是了。”
“喂，不要随便叫人，我哪里胖？”
曾乐邦不满出声。
那人猛地一把抱住锦囊，神色惊恐：“你要干什么？输不起是不是！？”
“跟你这种人不必要讲这个！”
康婷婷抬手就要去解腰间的细鞭，唐棠儿忙一把按住她的手，头痛道：“非演武场，书院内不得打架斗殴。”
康女侠竟然还是个亦正亦邪的侠士，这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脾气也不知道能不能改改。
唐棠儿叹口气，看向曾乐邦。
“我的锁忘在衙门了，你的带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