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戴整齐的书院学生们宛若一山的翠竹,看起来挺拔俊秀,倒是完全没有了平日里斗鸡遛狗的纨绔模样。
看来人靠衣装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范升荣正焦头烂额的清点人数:“夏子鸿呢?还有陈远……这帮人去哪儿了?”
“还在哪个温柔乡里没醒过来吧?”
有人嘲笑了声,四周顿时哄笑。
站在范升荣身边的聂阳平笔直地站着,嫌恶的视线往这边看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的怒道:“粗鄙,有辱斯文!”
周遭静了静,有人一皱眉,不爽的就要出声,却被身边人拽了一下。
嘀嘀咕咕的声音传来。
“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不就是望悠先生的狗腿子,到时候再被望悠先生在文章里批几句,回家可够你喝一壶的。”
“哼。”
“夏老六来了。”
有人叫了一声,众人一抬头便看到黑着脸的夏子鸿一边正着头上的玉冠,嘴上一边骂骂咧咧地往这边走,身后他的几个小跟班。
范升荣松了口气,不想知道一粉蝶探香花萼颤大早什么惹了这位少爷,只摆摆手:“人齐了,长史大人给我们准备了马车,大家一起过去。”
夏子鸿黑着脸走进队伍,路过唐棠儿身边,脚步一顿,脸色更难看了。
他臭着脸,冷冷一哼。
“哼什么!”
唐棠儿手放在腰上的细鞭上,阴沉沉地看着他。
夏子鸿脸一僵,一转脚走的离她们远远地了。
“康女侠威武。”
曾乐邦嘿嘿笑着凑上来,对她比了个拇指。
唐棠儿眨眨眼,这种被人护在后面明目张胆撑腰的感觉每次都感觉很稀奇,她跟着比了个手势,笑道:“康女侠威武。”
康婷婷原本嫌弃地看了眼曾乐邦,听到唐棠儿说话却眼睛一亮,脸都有些微微发红。
宋辞纳罕地看着她,奇道:“康大人怎么能放你出来?”
康婷婷瞪他一眼:“你知道的还不少。”
宋辞笑笑,百安府就这么大,各家有点风吹草动几乎都瞒不过去,不过这种小事还是他昨晚听家里大人说笑起来的。
康大人气急败坏的将自家闺女关起来了。
毕竟读书宴此等大事由不得小儿胡闹。
但是康婷婷显然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胡闹,她抱臂冷哼一声:“就那几把锁,我都研究几百遍了,还能有我打不开的?”
“佩服。”
少年们说说笑笑的上了车,马车一路疾驰。
范升荣看了眼上了车的学生们,却叹了口气,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忧虑。
……
尹家的别院园子可以算是整个百安府最大最豪华的园子,承蒙祖上荫蔽,是尹家上数三代时皇帝亲赐,殊荣至今未有折损。
“不愧是皇园,我这还是第一次来尹家这个园子呢。”
“不只是你,尹家这园子从不对外开放,说到底我们都是沾了长史大人的光。”
曾乐邦与宋辞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尹家园子的历史简单讲了讲。
有下人迎上来,行了个礼:“诸位,请先随在下前往偏院等待长史大人开宴。”
范升荣愣了愣,皱着眉:“为什么要先去偏院,直接在主院等待长史大人不行吗?”
那下人不卑不亢道:“这是长史大人的吩咐,小的只是传话。”
行吧。
少年们被带到偏院,下人们简单上了茶水,百年退了出去。
学生们面面相觑:“这是要干什么?”
“难不成是京城那边的礼仪?我可没听说过要先在偏院等待开宴。”
有人不满。
范升荣左右看看,问身边的教习先生:“聂先生呢?”
教习先生脸上尴尬一瞬,还没说话,有少年插话道:“圣哲书院那帮人就在我们后面到的,聂先生一看到就挪不动腿找过去了。”
有几声嗤笑传来。
范升荣胡子抖了抖,然后叹了口气。
“看,圣哲书院也被带过来了,去我们隔壁了。”
有人推开门走出去,与清一色淡青色长袍的少年们对上了视线,少年们都停下脚步,空气中顿时隐隐有剑拔弩张的气氛。
唐棠儿等人也跟着出去,站在台阶上。
圣哲书院的少年们自然地以尹星楚为首,混在里面的夏景泽今天没能拿着自己的扇子过来,正低头不自在的搓着指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齐正则露出脑袋,笑眯眯地冲他们摆了摆手。
“棠儿,你在看什么?”
康婷婷先是对着站在队首的尹星楚皱了皱眉,一看唐棠儿正看什么看得出神,没忍住问道。
唐棠儿回了神,笑着叹道:“我就是觉得,似乎钟玉书院的衣服更好看一点。”
康婷婷:……
这是重点吗?
自从上次废塔前两拨人挑开恩怨之后,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再也收敛不住了,空气中好像有根紧紧绷住的弦,只等轻轻一碰就会断裂。
“呦,凑数的来得倒是还挺早。”圣哲书院中站在尹星楚身边的裴之嘲笑了一声,顿时有阵阵哼笑声传来。
站在台阶前的少年们脸上带上了愤怒。
一脸不爽的夏子鸿最先一步站了出来,沉着眉扫视一圈,嗤笑一声:“我当是谁呢,这披麻戴孝的一群人乌泱泱的,还以为今天这里要办什么白事呢。”
圣哲书院的长袍是淡淡的青色,有时在阳光下一照只能看到白晃晃一片,总是被钟玉书院的人嘲笑是“披麻戴孝”。
曾乐邦低头凑过来,小声道:“夏老六也就这时候那张嘴还有点用。”
康婷婷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那头又有人咬牙道:“煮熟的鸭子,你们就剩嘴硬了,是不是要现在多说几句,怕等会儿读书宴张不开嘴?”
这句话是戳了钟玉书院众人的痛脚。
曾经百安府文书节热闹非凡时,钟玉书院这边鸦雀无声,后来被陶文林怒斥腹中酒肉穿肠,然文章塞口难出。
他们也无从辩驳。
“我早就想揍这群孙子了。”
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始撸袖子。
出口成章不行,“出口成脏”他们倒是熟,再要说打群架,在这儿的诸位就没怕过谁。
望悠先生惯常不爱参与这种宴席,此次圣哲书院是主事先生带队,但两边管事的先生们不好插足这种场面。
年轻人们打打闹闹正常,先生们掺和进来就真的上升到两个书院之间的矛盾了。
还不等怒火高涨起来,聂阳平从后头走出来,对着钟玉书院的众人训斥道:“真是有辱圣人训诫,成何体统!”
少年们满面怒火的看过来,圣哲书院的众人脸上是看热闹的神情。
范升荣皱皱眉,叹口气,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这时,有小厮小跑过来。
“各位公子,长史大人到了,请诸位入主院参席吧。”
少年们收回互瞪的视线,各自撩了撩自己的长袍。
“算你们走运,下次一定给你们打趴下。”
“真是有辱斯文,看你们等会儿还嚣张!”
互看不顺眼的两拨人离着十几米远,谁也不想靠近谁地往主院走。
尹家的别院回廊曲折,周边各色树木郁郁葱葱,中央的圈子里围着的湖泊空地,有两只仙鹤正优雅的踱步觅食。
前方珠帘无风而动,被收拾出的宴会场地宽敞华丽,此时上首已经坐满了人,正倒着酒和首座的人遥遥相敬。
有轻缓的琴音从帘后缓缓漾出,半遮面容的琴女指若葱白,轻挑琴弦,朦朦胧胧的若即若离。
“这什么阵仗。”
曾乐邦嘀嘀咕咕的念叨了一句。
上首正中自然是长史大人左开泽,左首坐着的是不苟言笑的刺史大人韩启仓,在另一边淡笑着与二人说话的,便是这园子的主人——尹家的老太爷。
再往下四散分开的,就是知府康顺和百安府的各大家,在角落处坐着独酌的,竟然是一身便衣的楼白,远远看上去与周遭的一片喜气洋洋格格不入。
坠在队伍尾的舒安池双手缩在袖子中,不安地紧紧绞在一起,一张小脸被吓得发白,使劲缩着脑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其他好奇的少年们探头探脑的边走边看。
“哎哟!”
“怎么停下了?”
几个撞在一起的少年抱怨着嘀咕几声,只见领路的下人已经在主院入口前停了下来。
“请公子们稍等片刻。”
在一众疑惑的目光之下,下人进去汇报了几句,只见左开泽摆摆手,婢女们上前将少年引到圆门前站定,齐齐行礼。
“学生参见长史大人、刺史大人。”
左开泽艳丽的面容上带了几分笑,笑道:“好,好一众少年意气。”
少年们带着笑直起身子,眼神纷纷不受控制的往左开泽那边看。
不管看几次,长史大人那张脸都实在是惊为天人啊。
“惊为天人”的长史大人哈哈笑了笑,忽然道:“这园子风景甚好,直惹的读书人们胸中激**啊,开宴之前不如咱们先来点开胃菜。”
还站在原地的少年们面面相觑。
尹老太爷举了举手里的杯子,道:“甚好!”
左开泽满意拊掌,看着不远处的年轻人们,道:“诸位一路走来想必已然心生感慨,就一人一句应景诗词,答出者方可落座,如何?”
“左大人有心了。”
“实在良辰美景,有诗词相配,美哉美哉!”
话音刚落,下首的众人纷纷出言追捧,各个口里说着“甚好”。
一点都不好!
杵在原地的一半少年内心尖叫。
那些被逼着读的四书五经都没记住几句,这些雅诗雅词什么的,谁能记得住!
钟玉书院的少年们左顾右盼。
“喂,快给我想一句!”
“想个屁,我自己都不知道。”
“快想想那些什么花啊草啊的肯定行……”
一阵嗡嗡作响的交谈仿佛炸开了锅,大人那边已经吹过了一轮,此时众人的视线纷纷落了过来。
“不知谁先来?”
圣哲书院的学生们始终笔直地站着,此时轻蔑地看了钟玉那边一眼,眼底的幸灾乐祸明目张胆。
一群草包,就等着站在这里出丑吧。
“学生便先抛砖引玉,献丑了。”
晴朗的声音传来,尹星楚一撩长袍上前一步,坚毅的双眸直视前方,只思量一会儿,缓缓开口。
“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爱池能久立,看月未成栖。”
翠珠般的声音落下,上首拊掌叫好。
“栩栩如生!”
左开泽艳丽的脸更加明媚了几分,看着尹星楚,笑道:“我亦偏爱这几句,实不相瞒,方才见着那两只仙鹤时,我也是恰好想到这两句,此诗寥寥几笔将其形态勾勒出来,实为上佳。”
“学生受教了。”
尹星楚拱手鞠躬,谦逊地行了一礼。
尹老太爷靠着椅背微微眯起了眼,笑着捋了捋一把白胡子。
左开泽笑着转头:“这便是尹才子吧,百闻不如一见,我还曾读过令孙几篇文章,韩相国也赞其灵巧雅致。”
尹老太爷忙摆手:“拙孙不才。”
左开泽笑了笑:“快入座。”
尹星楚被夸赞了一番,不卑不亢的行礼,抬步淡然地在一旁落座,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了唐棠儿身上。
他起了头之后,后面圣哲书院争相想要露面的众人纷纷摩拳擦掌。
要是能有幸在长史大人面前露个脸留个印象,指不定以后仕途坦**。
更何况……
几人对视一眼。
“不要给钟玉书院那群人机会。”
一个接一个的少年有条不紊地走了出来。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
青袍少年们依次落座,有婢女依然上前倒上果味的清酒,而钟玉书院始终呆呆站在原地的少年们心如火灼,手心渐渐冒出了冷汗。
始终接连不断的诵诗声戛然而止,原本已经有些热闹迹象的园子顿时冷清下来。
正敲打着节拍跟着吟诵的左开泽动作一停,疑惑地看过来。
始终没怎么说话的韩启仓抬了抬眼,忽然似不经意道:“剩下那一边是钟玉书院的学生们吧,怎么不念了?”
学生们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