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鸦雀无声,有不少上座的大人们皱着眉看向这边,目光严厉,似乎在跟小辈们使眼色。
康顺似乎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见了站在队伍中的康婷婷,顿时被刺了一下似的,如坐针毡,张张嘴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始终事不关己的楼白停下动作,抬头看过来,视线准确地落到了偏后的女子身上。
唐棠儿掩藏在一众少年之中,并不打算出头。
静默的时间过长,站在前面的人面红耳赤,一种近乎羞耻的情绪涌上头脑,将少年的尊严冲得七零八落。
没想到真的应了圣哲那群人的话。
到了宴会上,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圣哲书院学生们落座处不断有轻蔑嘲讽的视线传来,众人竟是一时间脑中空白。
曾乐邦恨恨咬着牙,已经有些受不了这些频频传来的视线。
左开泽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几个察言观色的大人顿时有些坐不住了,座下有人忽然出声。
“大概是一时间紧张没有想好,也很正常,毕竟诗词已经被之前的人说的七七八八了,还望大人理解。”
有孩子们在钟玉书院的大人们纷纷出声。
“是啊是啊,少年人终究还是心性不佳。”
“扫了大家的兴,该罚一杯!”
恭维声四起,气氛正待缓和之下,忽而有人高声道:“我们大公子倒是读过不少诗,不若让他来开个头,大家也好继续下去。”
周遭疏忽一静,众人咬牙切齿地看过去。
曾乐邦听到这个生意却浑身一僵,脸色都变白了。
“哦?”
左开泽兴趣盎然地应了句,韩启仓瞥了一眼,淡声道:“原来是曾家的三爷,那便让曾家的少爷开个头吧。”
大人们三言两语做了决定,曾乐邦将牙关咬的死紧,在众人焦距过来的视线中慢腾腾挪了出去。
宋辞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视线再落到刚才发声的中年男人身上时,目光冷了冷。
曾三爷沾沾自喜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阴笑着看过来。
曾乐邦只觉脚步如千斤重,几乎压得他抬不起脚来,纷纷落过来的视线五花八门,几乎让他有些眩晕。
怎么办,不知道该说什么,读诗什么的,他从来都没有读过。
如果他多背几首诗就好了,也不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蒙羞出丑。
曾乐邦的脸涨得通红,一步三顿地走上前,视线漫无目的的乱飘。
四周都是正开得娇艳的花,随着清风缓而慢的微微颤动,有零星几只蜻蜓摇摇晃晃地在半空中飞着,在湖中心和花丛中来来回回。
他眼睛一亮,有了!
曾乐邦清咳了一声,腰板顿时都直了起来,他沉吟着走了两步,朗声道:“粉蝶探香……”
少年清清朗朗的嗓音落下,宛若珠落玉盘,让人精神一振。
身后的众人更是惊奇地睁大眼,脸上隐隐浮现喜色,有诗了?
此时竟忽而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好像念出诗来的是自己一般。
唐棠儿似乎也被周围的情绪感染,落下口气,只是这口气落到一半,她忽然一僵,猛地抬起头来。
这个不能念!
曾乐邦完全没有感受到她的情绪,已经自顾自地摇头晃脑,一句三叹,唱也似的念到。
“粉蝶探香花萼颤,蜻蜓戏水往来狂。”
“好!”
身后的少年们小声地给他喝彩一声。
曾乐邦的嘴角还不等着扯起来,却发现周遭一片静谧。
无言的沉默蔓延开来,无端的让人心底发慌。
范升荣面皮子抖了抖,看着已经有些慌张无措的曾乐邦,闭着眼一步三颤地上前。
“学生无状,满口荒唐,是在下疏于管教,还请左大人见谅!”
他按着曾乐邦躬身行礼,在弯下腰去的那一刻咬牙切齿地小声怒喝:“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曾乐邦被按着低下头去,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原本懵然的表情顿时变得惨白,一声不吭地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座上的大人们满脸精彩纷呈,圣哲书院的少年们看起来似乎想笑,可是又紧紧绷着生怕别人看出来似的。
“怎么……了?”
康婷婷一脸茫然地小心左右看看,轻轻碰了碰唐棠儿。
宋辞皱着眉面带疑问地看她,周遭的少年们也是不明所以,齐齐看过来。
怎么了?
说的诗就算不够好也不至于这个反应吧?听着什么蝶儿花儿的热闹得很。
唐棠儿面色复杂,张张嘴,好半天才讷讷道:“这句是出自……出自那种戏折子……”
“哪种?”
少年们不明所以。
“**词艳曲。”
话音刚落,众人僵住了似的不敢动了。
粉蝶探香花萼颤,蜻蜓戏水往来狂。
这这……少年们的脑中不知闪过什么,顿时都有些面红耳赤。
怪不得周围的人都讳莫如深,此时就算有人出来训斥荒唐,倒也像是承认了自己也看过这些不斯文的东西似的。
众人顿时感觉如芒在背,有些站不住了,目光放在率先站出去的范升荣身上,顿时有些肃然起敬。
曾乐邦脸上的汗水都要流下来了,他面红耳赤,从未感觉如此荒唐羞耻。
胸无点墨就罢了,竟然还将戏折子里这些**词艳曲公然念了出来,能预想到明日城里的谈资是什么了。
“曾少爷确实是涉猎极广。”
左开泽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看起来有些糟心地摆摆手。
“倒是我为难人了,念诗也不必了,诸位落座吧。”
听到命令的小厮忙上前,引着已经快要站成木头的少年们往另一头坐下。
范升荣松了口气,在起身的时候恨铁不成钢的抬手敲了曾乐邦脑门一下。
曾乐邦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行尸走肉似的低着头,飘到了座位上坐着,没有动静了。
“少年心性,哈哈,大人在下敬您一杯。”
大人们怒目瞪了这边的孩子们一眼,主动开口缓和气氛,将场上的热闹重新带了回来。
清酒被缓缓倒进杯子中,周遭的热闹丝毫没有感染到这边蔫头耷脑的少年们。
长史大人叫了几个圣哲书院那边方才念诗念的好的学生,几人笑嘻嘻的敬酒谈论,显得钟玉书院这边的学生们愈发像是局外人。
少年们咬着牙,拳头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最终只能恨恨地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那曾家三爷真是一如既往地脑子不好使。”
康婷婷愤愤地“嗤”了声,脸上表情不满。
唐棠儿看了一眼之前开口让曾乐邦念诗的男人,听到宋辞在旁边接话解释道:“他是乐邦的三叔父,向来看不惯大房的人,只是向来是个没脑子的,针对也不挑时候,不知道此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唐棠儿看着那人还一副得意扬扬的模样,心底暗道确实没脑子。
思及此,她又不禁纳罕道:“曾老爷就由着他在这种时候出门?”
宋辞闻言脸上表情复杂的变了变,看了眼似乎已经神游天外的曾乐邦,意味不明道:“那个……曾老爷一心向佛,心地纯良不疑,对他的兄弟们很是信任。”
唐棠儿沉默了。
原来也是个有点傻的。
“要不是我娘出门在外,也轮不到我三叔来这里。”
曾乐邦忽然幽幽的插嘴进来,眼见着好像经此一遭,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上似乎都憔悴了似的。
康婷婷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要丢死个人了,你们还在这儿若无其事似的!”
坐在偏前方的夏子鸿忽然恶狠狠地回过头来,瞪着几个人。
康婷婷将酒杯一放:“也没见你能念出一句半句诗来啊!”
夏子鸿视线乱飘地看了唐棠儿几眼,难得没在嘲讽,而是看了圣哲书院那边,咬牙道:“以后在他们面前要抬不起头来了。”
那边的青衣少年们嬉笑着饮酒,不时冲他们这边挑挑眉,一副挑衅嘲笑的模样。
夏子鸿被触怒,猛地推翻了酒杯。
曾乐邦咬咬牙,低声道:“夏老六,你别在这时候发疯。”
爱闹腾玩耍的少年们可能对大人长辈们的训斥还有些叛逆般的沾沾自喜,但是若被事事是死对头的同龄人嘲讽看笑话,那是尊严所不能忍的。
坐在一旁的陈远伸手按住他:“子鸿少爷,诸位大人们都在。”
“让圣哲书院看笑话了。”
“要是平日里多读些书也不至于此。”
“早干什么来着。”
“我也没见你读呀。”
少年们愤愤地拌起了嘴。
曾乐邦恍恍惚惚的,忽然看了唐棠儿一眼,喃喃道:“你之前说得对,要多读书……”
不管少年们怎么想,其乐融融的众人酒至半酣,天色也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酒意将左开泽艳丽的面容染得更加动人几分。
“落灯吧。”
左开泽忽然出声,尹老太爷一点头,拍了拍手。
紧接着,有婢女小厮分别向主院四角走去,各自拉住一根绳子,慢慢地往下拽。
“这是……”
随着绳子的拉扯,众人纷纷抬头看过去,只见挂在头上的数十只红灯笼缓缓下移,最终慢慢停在了中间空地,变成了一片连绵的红色。
红灯高矮不一,参差错落,里面的蜡烛燃着,暖色的火光大亮,众人看清每一只红灯笼下面坠着几只折起来的纸片,正微微晃动着。
“读书宴还是要读书呀。”
左开泽笑了声,朗声道:“灯下坠着的是‘问’,你们要‘答’,我等判为对,则可将纸扯下,量多者,善。”
“星楚,你来。”
尹老太爷冲着尹星楚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笑眯眯道:“你先示范一下。”
尹星楚不卑不亢的应声:“是。”
他上前几步,走到最近的一处灯笼之前,展开纸张看了一眼,念道:“夫《易》曰,何以顺天?”
他沉思片刻,昂首对答:“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话音落,左开泽拊掌:“善!”
尹星楚行了个礼,将纸拽了下来,捏在手里。
“尹少爷好学识。”
“竟都读到《周易》了?”
下面的人恭维一番,尹老太爷谦逊几句,面容和蔼地看向钟玉书院的学生们:“你们谁来试一试?”
怎么又来啊!
少年们无声尖叫。
众人顿时动也不敢动,嘴里的美酒美食不敢吐也不敢咽,僵硬的像木头一样。
又是一阵鸦雀无声,少年人此时只想快点结束了这折磨人的劳什子读书宴,好滚回家去。
“这题目的内容是不是太庞杂了,光是背过就很难了,更别说要对题了。”
“也是,不若再问一下圣哲书院的学生们吧。”
有意缓和气氛的人纷纷出声。
左开泽眼睛却转了转,忽然道:“本官记得,百安府的宛恩县新任了一位女官,也在书院读书?”
周围静了静。
“是在望悠先生门下吗?”
好像不久前唐棠儿拒了圣哲书院入院考核的事还被人津津乐道了一段时间来着,几位大人不知如何开口。
尹老太爷好像没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笑呵呵道:“没呢,被钟玉书院的范先生收入门下了。”
“哦?此女何在?”
唐棠儿默不作声地从席间站起身,缓步上前行礼:“下官唐棠儿,见过长史大人。”
饶有兴味的各种打量目光纷纷落过来,唐棠儿低着头,佯装有些害怕似的。
“女官一职,非才德不可为,这些题,你可能解?”
左开泽话音刚落,康顺抖了抖。
坏了,忘了这一茬了。
崔逢那老家伙只想着省事和给陶文林找不痛快,这女官考核筛选都没举行就定了人,走夜路终于撞鬼了。
康顺又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这怎么行。”
身后是书院少年们说不出的担忧目光,唐棠儿的脸被红光照亮,她沉吟片刻,缓缓道:“或可一试。”
“那便一试。”
她上前捏住纸张,翻转,轻念:“夫《大学》,君子何以慎独乎?”
几乎没有停顿,只听女子柔和清亮的嗓音传遍每一个角落。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