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
左开泽看着唐棠儿躬身行礼,将那张纸拽下来,目光又在女孩子身上转了一圈,这才挪开,笑着叹道:“巾帼何让须眉乎。”
下面的应和声一片,康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终于颤颤巍巍地坐稳当了。
尹星楚看着唐棠儿,“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钟玉学院的学生们如有荣焉似的,腰板都直了一点。
“那便两方对决吧。”
上头的大人忽然拍了板。
两方对决?
少年们的脸色僵了僵,就听左开泽思量一番,开口道:“策问有限,各选三人即可,合作共答。”
“甚好。”
尹老太爷一摆手:“诸位谁来应战?”
下首的少年们叽叽喳喳吵闹了一番,圣哲书院中有两个少年们慢慢站起来走上前,躬身行礼。
“学生裴之,见过大人。”
“学生夏景泽,见过长史大人。”
礼毕,二人上前,站在了尹星楚身边。
钟玉书院不给反应这件事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左开泽不看那边,笑道:“唐姑娘觉得谁可以?”
这是要让她自己挑队友。
唐棠儿回过身看过去,只见众人都像是鸵鸟似的缩着脑袋,满脸写着:别找我!
别说是要三人合作完成,就算唐棠儿能挑大梁在,只是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还不够丢人吗?
曾乐邦苦着脸,满脸拒绝。
宋辞担忧地看过来,有些歉然,显然爱莫能助。
唐棠儿叹口气,视线往后一顿,忽然朗声道:“下官认为,同窗舒安池或可一试。”
谁?
少年们揉了揉耳朵,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
那个县试都考了三次、畏畏缩缩的土包子,还不如他们吧?
“哦?舒安池何在?”左开泽好奇出声。
缩在众人最后面的舒安池猛地一抖,颤颤巍巍,竟然连起身都做不到。
“叫你呢。”
坐在他身边的少年们看不下去了,忙一左一右的将人馋起来,推了出去。
舒安池踉踉跄跄地站定,抖着肩膀,使劲低着头,眼见着好像要将脑袋插进地里。
“学……学生舒安池,见过……长……长史大人……”
左开泽皱了皱眉,一点头。
唐棠儿想着要不再随便拎一个认出来,她对这种出风头的事不感兴趣,也没有必要和圣哲书院的人挣个高下。
还不等她出声,就见到同样将长发束起来一身利落打扮的康婷婷一步跳了出来:“瞧着一个个害怕的样子,我来!”
康顺被一口酒呛住,咳了个昏天黑地。
两个女孩子和一个走路都有些不稳当的男孩子成了队,站到了一起。
尹老太爷看了一眼,打趣似的跟左开泽道:“瞧瞧,这钟玉书院竟是培育女儿郎。”
这话好像有些嘲讽在里面。
众人惊疑不定,尤其是自家孩子在钟玉书院读书的人,只能尴尬地笑着应声。
钟玉书院的少年们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变换,这不是在嘲讽他们连两个女孩子都比不上吗?
一时间,在下首坐着竟然好像比站在那上面更难捱一些。
“人齐了,那便开始罢。”
尹星楚扫了两人一眼:“那就轮着来吧。”
裴之自然听他的话,夏景泽淡淡点了点头,此时穿着青色长袍的他竟是全然没了那副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风流模样,难怪曾乐邦嘲笑他在书院装的比谁都好。
舒安池嗫嚅着,眼看着快要哭了似的摇着头:“我……我不行……不行的……”
方才念的那几条,他听都没有听懂,现下这么多大人物在,不会一个不开心将他拖出去打死之类的吧……
舒安池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阵瑟缩。
“读了那么多书还说自己不行。”
康婷婷恨恨念叨了一句,看着另一边的裴之已经上前一步,拈起了一张纸片。
“《大学》谓生财之道为何?”
四书五经全在这些纸片上,若非熟读理解,实在难以说得出。
舒安池听着裴之念纸上的题目,绞尽脑汁地想这若是自己该如何作答,越想他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他根本想不出来。
裴之沉吟的时间久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才恒足矣。”
言毕,他略有些紧张地看向首座。
左开泽拊掌:“善。”
裴之松了口气,挑挑眉,略微有些挑衅的视线落在了舒安池身上。
舒安池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冻在了原地一样,守将僵硬。
“快过去。”
康婷婷轻推了他一下,僵硬的四肢开始无意识的移动,他抖着手拿起一只纸片,满心灰暗。
“《孟子》言……何为……何为四端也?”
舒安池顿时感觉脑中一阵空白,似乎周围的声音都在急速的远去。
在一片寂静中,他听到了女孩子轻轻柔柔的声音。
“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
舒安池几乎想都没想,便顺着这句话直接说了出来。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
“善!”
随着上首的一声落下,周围的声音又急速的回归,舒安池愣了愣,看着周围人拊掌。
“背的很熟练啊!”
“不错。”
几个打量的视线纷纷落在默不做声的唐棠儿身上,女孩子还是那副柔和淡雅的模样,仿佛刚才出声提醒的不是她。
也是,说是合作完成,倒是没说必须一人一轮地说。
舒安池局促地低下头绞着手指,紧紧捏着手上的纸片,心底慢慢长呼出一口气。
背诵什么的,都已经成了他的肌肉记忆。
夏景泽背对着众人冲唐棠儿眨了眨眼,抬步上前。
“《中庸》言,何谓‘中’‘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善!”
舒安池鼓起气看了几人一眼,抬手捏住纸条:“《尚书》,民心无常,何解?”
唐棠儿淡淡出声:“皇天无亲。”
“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
“善哉!”
青翠衣衫的少年们在通红明亮的灯笼之间来往游走,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文人雅士的风流之姿。
朗声诵念的声音不断的传过来,夏子鸿看着已然不再畏畏缩缩,全神投入了进去的舒安池,瞪大了眼。
陈远嘀嘀咕咕:“这还是那个小傻子吗?”
不是了。
任他们在座的谁上去,都不能像他那样毫不磕绊地背出所有的句子。
他们看着站在原地几乎没有动作的唐棠儿,一时间哑然。
如果不是这个新来的女孩子……他们今天全都要丢大脸。
好厉害。
灯笼交错之间,尹星楚脸色慢慢变得难看。
他捏起周遭剩下的最后一张纸:“《礼记》解,何使人?”
原本滔滔不绝的场中忽然静了静。
《礼记》,他们还没有读到这本。
尹星楚捏紧手指,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眼。
“学生不知。”
安静的场上响起嘈杂的声音。
“《礼记》啊,孩子们还没读到吧。”
“这个比较偏后了,没读到很正常。”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无伤大雅。”
众人纷纷出声,话是给尹星楚说的,确都看向尹老太爷,给足了捧场的面子。
左开泽笑了声:“是我出得太偏了,尹少爷无愧才子名声!”
又是一番恭维,大人们举酒畅饮,尹星楚行了个礼松开手,眼底有隐隐的不甘。
方才他拿到的是最下一层的最后一个灯笼,舒安池左右看看,求助似的看向唐棠儿。
下一刻,康婷婷忽然上前一步,嘿嘿一笑:“本姑娘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话音刚落,康婷婷便解下了腰上的软鞭,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将鞭子甩了出去。
细长的鞭子紧紧缠绕住了挂住灯笼的铁架,她用力道拽了拽,紧接着一使力,整个人顺着这根垂下的鞭子爬了上去。
“这……”
下方的众人目瞪口呆的抬头看着,就见洒脱劲爽的姑娘灵活地爬到了顶端,双腿缠在鞭子上,探手捏住了一张纸条,冲下面朗声道:“《礼记》解,君子何以全交也?”
康顺在这宴会上遭了起起又落落,现下险些直接背过去。
坐在他身边的人神色复杂地喝了口酒,喃喃道:“令千金当真是女中豪杰啊……”
“豪杰”缠在鞭子上,又仔细看了看,嘀咕着问下面的人:“怎么又是《礼记》,你们也没读过吗?”
都没读过吧。
众人原本惊讶的目光收回来,看向从一开始便无往不利的女孩子,想听她的回答。
唐棠儿抿着唇,下意识地捏了捏拇指,始终沉默着。
尹星楚带着敌意的目光看过来,唐棠儿想到了方才大人们安慰这个才子说的话……
知道也不能说。
不要出风头,不必为此得罪尹家,这不过只是一场小儿玩闹似的比赛,和她要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在斟酌利弊时,唐棠儿向来都是头脑清醒的。
康婷婷期盼的目光望下来,舒安池求助地看向她,钟玉书院的少年们眼巴巴地望着这边。
她想摇摇头,竟在此时感觉身体有些僵硬,好像下意识不想这么做一样。
舒安池急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他看了看沉默不言的女孩子,方才的气势瞬间被抽干了似的。
果然,没有人帮助他的话,他根本什么都不是。
快点想……快点想起来……
“君子何以全交也?”
康婷婷在上头重复了一遍。
“棠儿姑娘也不知道吗?”曾乐邦被这气氛带动的有些紧张,紧紧地盯着场上。
宋辞看了眼一直不说话的女孩子,又看了看端坐在上首的尹老太爷,张了张嘴,只是意味不明道:“可能吧……”
“君子全交……君子全交……”
舒安池紧紧捏着手,着急地重复着这句话。
唐棠儿看了他一眼,叹口气,自己和舒安池都不像那些少爷们,只是无权无势的学生,要学会给尹家面子。
她出声道:“学生不……”
“我知道了。”
唐棠儿的话还没出口,旁边的舒安池红着一张脸抬起头,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
舒安池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完全不确定自己想到的是不是正确答案。
他低着头,脖子都涨的有些发红。
沉默的空气中,上首传来一句:“善!”
舒安池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得让人难以直视。
左开泽笑叹道:“《礼记》还没学过吧,看来读了不少书,善莫大焉啊。”
下一刻,身后忽然传来雷动般的掌声。
钟玉书院的学生们纵情的鼓着掌,阴郁的感觉似乎一扫而空,纷纷挑衅般的挑眉看向圣哲书院的众人。
仿佛在说:怎么样,你们大才子都没读过的书,对我们来说还不是绰绰有余。
圣哲书院的学生咬牙低声道:“小人得志,又不是你们答上来的。”
钟玉书院这边哼道:“那又如何,如有荣焉!”
“哈哈,真是少年心性。”
左开泽大笑,周遭众人也忙跟着应和几声。
康婷婷将纸一把扯下来,居高临下地冲着尹星楚三人晃了晃,然后顺着长鞭灵巧的划了下来,一步三蹦地站在了唐棠儿身边。
众人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唐棠儿捏了捏眉心,终于欲言又止。
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
少年心性当如是,或许是她狭隘了……
“看看摘下来的题面,胜者当赏啊。”
“当赏。”
尹老太爷跟着笑眯眯的,脸上丝毫看不到其他情绪,仿佛这些在他眼中只不过是小儿玩闹。
有婢女上前,两帮人分别将手中的纸片放在了婢女的托盘上。
“方才你来我往的,都不知道谁说的更多一些。”
“记得尹少爷连着说了好多吧,那边终归慢了一点。”
众人嘀嘀咕咕的猜测着。
就在这时,从外面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一个小厮,满脸焦急地跑到了左开泽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