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两个书院之间似乎都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氛围。
每到了下课时间,学生们全都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神情严肃,每每见了先生们,却都安静下来,好似无事发生。
范升荣向来对这些学生的行为敏感的不行,他站在台前,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打量着这几日乖巧了不少的学生们。
心想,这帮崽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感觉自己的心肝不可抑制的颤了颤,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
范升荣观察了几日,什么都没看出来,顿时心中焦急的不行,只好叫着他熟悉的学生,出来套话。
曾乐邦乖巧地站在前面,范升荣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终于没忍住开口道:“这几日温书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曾乐邦立刻点点头:“确实有几处不懂,还希望先生赐教。”
范升荣噎了一下,心想,太阳真的是打西边出来了。
曾乐邦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本书来,“唰唰”几下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句子,问道:“先生,学生对这句话还不甚明了,还望解惑。”
范升荣定了半晌,忽然感觉心中一阵熨帖。
这是他今天新讲的文章,确实未详细讲述这一段,原来学生们是真的听了课,而非搪塞他。
许久没有体会为人师长授业解惑是何滋味的范升荣摇头晃脑,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述起来。
曾乐邦一脸濡慕,认真听着。
二人你来我往地探讨了一番,曾乐邦一副欢喜的模样:“谢先生解惑,学生当真是豁然开朗!”
范升荣满意的摆摆手,曾乐邦顺势退了下去。
坐在原地心情不错的范先生捋着胡子咂摸半晌:方才自己是要问什么来着?
……
转眼间,明日便是端午,今晚夜市便亮起了灯,节日三天无宵禁,正是百安府及宛恩县众人快活玩乐的时候。
上一个节日过得不甚美满,这一次众人都是铆足了劲儿让夜市这条街热闹起来。
灯笼早早地就挂了起来,照的一整条街格外亮堂欢快。
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行人来往说笑着。
“咱们这灯笼都是自己手打的,看看这料子,结实得很,到时候搁门口儿一挂,保准亮堂好多天!”
小贩举着手里的灯,卖力地朝客人推荐着。
“让让!麻烦让一让!”有道影子鱼似的划过去,惹的这一片的人前后仰倒几下。
“干什么呢,别挤呀!”
“嘿!赶着去投胎呢!”
有人不满的抱怨了几句。
小贩不满被人耽误了声音,刚想说几声,忽然,客人抬手从他的摊子上拿起一张纸来,疑惑出声:“这是什么?方才怎么没见到。”
客人将纸展开,上面用毛笔写着遒劲的几个大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什么呀?”客人左右看看,嘀嘀咕咕,不解的将纸张扔到了一边。
没有人注意,整个闹市都在上演着这一幕。
而此时的宋辞正摸了摸头上的汗水,钻进了一处昏暗的巷子里。
忽然从明亮的地方进入黑暗,他的眼睛竟有些不太适应。
黑暗中忽然有人出声:“怎么样,都发完了吗?”
宋辞适应了一下黑暗,看着眼前的几个人,他们都是钟玉书院的学生们,此时大部分都聚在了这里,他知道,还有好几拨这样的人,分散在不同的巷子中。
“我们这边的人都到齐了,手上的东西也发完了,然后呢?”
宋辞摆摆手:“今晚的事情都结束了,明天一早,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大家穿好了衣服,见机行事。”
少年们握了握拳头,眼中闪动着明明灭灭的光。
“好,我们等明天!”
……
在这个夜晚,无人在意他们见到的纸张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只是享受着眼下的热闹,顺便期待着后面几天的节日。
尚在家中的唐棠儿手中捧着一只热乎乎的粽子,左右手换了换,轻轻吹了口气。
“怎么样,这个蜜枣粽子是咱们这条街上做得最好的,就知道你喜欢吃这种。”
唐英笑着看她,缝补的手不停。
唐棠儿眯眼笑着点点头,往那边看了一眼,道:“娘,无须缝得这么精致,破烂些也没有关系的。”
“你这孩子,穿在身上的一副怎么能破烂呢。”唐英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也是没明白你们书院在干什么,好好的衣服不让学生穿,非要穿这些东西。”
唐棠儿嘿嘿笑了一声,没有回话。
唐英埋怨了几句之后也没再说别的什么,继续将手中的衣服缝缝补补。
“娘,我明天要和同学们一起出去,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呢。”唐棠儿咬了一口粽子。
青青眼巴巴地抬起头来,她的嘴里还喊着东西,无法说话,但是一双澄澈的眼中满是控诉。
唐棠儿顿了顿。
唐英不满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娘不反对你交朋友,但是那些个公子哥也不是好相与的,你一个女娃儿,跟着他们到处去干什么?”
唐棠儿只是笑笑:“娘,他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唐英“哼”了声不说话。
“小姐!”青青看着唐棠儿又忽略了她,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
唐棠儿刚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想了想,忽然道:“那青青明儿个和我一块儿去吧。”
唐英虽然嘴上抱怨,但是她醒来不干涉唐棠儿的决定。
吃完晚饭之后,一家人说了会儿话,便各自休息了。
……
第二日,东方刚隐隐有微光照过来时,街上忽然就响起来震天的敲锣声。
声音巨大无比,四处顿时吵闹起来。
有人推门开窗往外张望:“干啥呢这是!”
“怎么回事!?”
不满的人群纷纷抱怨着探出头来,却见街上站着许多穿着破烂衣裳,手拿拐杖,一副乞丐模样的人。
众人纷纷一愣,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咳咳。”为首的那人脸上抹着灰,看不出相貌,他有些拘谨的清了清嗓子,过了一会儿才放松肩背,一敲手中的锣,高声喊起来:“我等良民,却被逼至此!无良官府!还我家来!”
话音落,身后众人忽然紧跟着高声喊道:“还我家来!还我家来!”
叫喊声一叠高过一叠,好像隔着几条街能隐约听到远处也有声响似的。
众人都不敢出门,但是又耐不住心底的好奇,纷纷从窗口探出头去,茫然地看着这些奇怪的人。
他们在说什么?
众人刚疑惑着,那些人却忽然“砰”的一声又敲锣响,为首那人竟是掩面号啕大哭起来。
“家中遭难已是不幸,没想到那群狗官,竟以官府银子不够,但城中不得有乞讨者为由,将我们赶了出去,甚至痛下杀手!”
那人语气愤恨,声音激动昂扬,怒道:“我们流落在外,有家不能归!当朝律法何在!公道何在!?”
众人愕然,纷纷瞪大了眼看过去。
为首这人起了个头之后,身后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可怜我那妻儿,全都惨遭毒手!”
“他们竟说没有银子,供养不起我们,所以干脆杀了!”
“我们好容易逃亡至此,呜呜呜……”
声音此起彼伏,一开始乱糟糟的听不清楚,但是很快,那些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中气十足的将话送了出来!
还有这等事!?
围观的人纷纷愕然地瞪大了眼,一脸不敢置信。
他们听到了什么,官府为了不供养这些乞儿,竟然直接杀掉!?
众人身上纷纷一阵冰寒。
那些乞丐们开始列着队往前走,手中的锣一边走一边敲着,声音高低错落,唱戏似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有家不能归!当朝律法何在!公道何在!?”
“可怜我那妻儿,全都惨遭毒手!”
声浪一声声叠过去,很快走遍了每一处巷子,他们的脚步越来越快,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一样。
……
此时,街旁的茶楼上。
宋辞探出身子看着走远的众人,面露愕然。
旁边的折扇开合声“唰唰”响了几遍,有人亦是惊奇地开口道:“没想到曾少爷有这么一副好嗓子,这简直跟唱戏似的。”
说话的人正是常年折扇不离身的夏景泽。
很快,娇俏的女声接过话:“看来他大侠是当不了了,当个说书的倒是可以。”
康婷婷喝了口茶,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
众人纷纷点头,对她的话深表赞同。
曾乐邦带头喊得那两嗓子,当真是惊到了旁人。
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唐棠儿眸光闪了闪,她盯着下方那几道纷纷跑走的影子,眯了眯眼睛,看向宋辞:“大少爷,接下来就靠你接上了。”
宋辞看到那几个身影闪过,神色凝重地站起身,点了点头:“明白,我去准备。”
说着,他匆匆地就走了下去。
宋辞离开,坐在旁边的尹星楚主动开口道:“欧正浩带着人在北边那条街,裴之已经在下面接应宋辞了,等会儿我会带着第三批人下去。”
唐棠儿反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欧正浩就是之前那个大块头。
她点了点头,应道:“辛苦了。”
尹星楚抿着唇别过头去,没有说话,但是视线看起来有些飘忽。
夏景泽摇了摇扇子,有些抱怨似的道:“我也想跟着下去来着,怎么不让我去最先这一批的?”
康婷婷从旁边搬过来一摞纸,上头写着不少东西,密密麻麻的。
她将纸往夏景泽眼前推了推,道:“呐,这是你的活儿。”
夏景泽摸了摸鼻子,有些不满意:“我也想去喊话。”
旁边忽然凑出个脑袋来,是一直躺在那儿的齐正则坐直了身子,懒散道:“你一没有陈实跑得快,二没有曾乐邦会说瞎话,你去干什么?这往外散纸的活儿不是更适合你,说不定你那些相好的还能帮上忙。”
夏景泽一脸嫌弃的用扇子将他抵远,“哼”了一声。
“主要是你要是被抓进去了,没人捞你呀。”齐正则毫不留情的说穿。
夏景泽抿了抿唇,将纸抱起来,狠狠剜了齐正则一眼:“快走吧,就你话多。”
齐正则嘿嘿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跟众人打了个招呼,然后晃晃悠悠地跟了上去。
康婷婷也在这时站起来,她往外看了一眼:“我也该去了,要不等会儿可能要来不及了。”
唐棠儿点点头,看着她,嘱咐道:“小心。”
康婷婷笑了笑,紧了紧腰上的细鞭,朗声道:“放心!”
……
吵闹声像是刻意避开了府县等衙门这边,这条街倒是安安静静的,没受到什么吵闹。
此时,刺史府邸却被人慌慌张张的敲响。
里头的人不耐烦地应了声,“嚯”地打开门,怒道:“干什么!?大清早的,不想活了!?”
以前看门的这般凶神恶煞还能吓唬到人,但是现在敲门的人满脸的着急,急哄哄道:“快去禀告韩大人,出大事了!”
“大清早了出什么大事!?”
那人急得跺脚:“快去说!那些个难民不知道怎么的进城了!在街上闹事呢!”
许是做贼心虚,守门的瞬间一个激灵,顿时就清醒了。
“别等了,快先跟我进来!直接去见韩大人!”
他左脚绊着右脚,差点摔个狗啃屎,二人停都不敢停,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
原本安静的地方吵闹起来,韩启仓头发都没来得及束起来,披上个袍子就跑了出来。
他瞪着眼,狠狠掀翻了一桌子的东西,怒道:“他们怎么进的城!你们都是吃屎的吗!?”
“大人,我们……我们没收到消息啊……”那人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
韩启仓在屋子里慌乱地来回走了两步,看着门外,眼底划过一丝阴狠。
“还愣着干什么!先把外面的人调回来,把那些刁民全都抓起来!放人进来的事,我以后再找你们算账!”
这时,从外面匆匆走进来一个人,他脸上蓄着个八字胡,胡子被打理的一丝不苟。
他简单行了个礼,叫住了领命要走的人,低声道:“大人,这事先不能这么冲动,他们在外头喊话,我们也要说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