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一身红衣,腰间佩刀的楼白正往这边走过来。
守卫看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衙役们,脸上带笑:“楼大人,昨儿个又出去办案子了?真是辛苦你们了。”
楼白摆摆手,脸上没什么表情。
守卫也习惯了这冷面阎王这般模样,让开位置让衙役们走进去,身后紧跟着有“哒哒”马蹄声传来,守卫上前刚要拦下,就见为首的马车中探出个头来。
“守卫小哥,上午好啊!”唐棠儿探出头来,笑着冲前方挥了挥手。
守卫脸上闪过一丝惊奇。
他往后看了一眼那一长串马车,发现都是眼熟的。
旁边的同伴左右看看,撞他一下:“怎么了?认识的?”
“上学的学生,总是能碰到而已。”
马车走近,唐棠儿笑道:“小哥节日还在守城呀?”
守卫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你们今儿个还上学呀?”
他刚换班过来,并没有见到学生们去上学,但是此时,见那些马车,分明就是往日学生们的。
唐棠儿道:“是啊,今日刚放假。”
“辛苦了。”守卫点点头,让开地方,看着马车陆续走进去,行驶进了城里。
街上空****的,看着没有多少人,不知道是被吓到了,还是去看热闹去了,唐棠儿坐在马车中,忽然帘子晃了晃,楼白不知何时跳了上来,冲她挑了挑眉。
“没想到唐主书还和守卫有些交情?”
唐棠儿摇摇头:“不过是经常见到而已,哪里谈得上交情。”
楼白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他们见到前方密密麻麻的排着不少马车,让整个街道都拥堵起来。
唐棠儿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皱了皱眉。
楼白很快认出那些马车的标识:“都是世家们的马车,韩大人不敢动那些少爷们,终于还是让各家管各家的孩子了。”
唐棠儿抿着唇没有出声。
楼白纳罕地问道:“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到时候从家里逃出来继续闹吗?”
唐棠儿摇了摇头:“只靠我们不够,他们根本不会把闹事的学生放在眼里。”
楼白认同地点点头,他看着唐棠儿将帘子放下来,道:“我们先去该去的地方,有的人,还需要推一把才行。”
……
各家的马车很快抵达了衙门,更早一点到的是书院里的先生们。
范升荣的眼皮跳了好几天,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应验了,这些个学生们闹事竟然都闹到衙门门口了!
“你说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恨恨地拍了拍大腿,声音都在抖。
忽然,一张纸塞了过来,直接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们怎么想的都已经写在这上面了。”宋辞声音已经有些哑,但神情平静。
范升荣一看那纸,下意识就想扔,上面写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东西,他早就看过了,他现在是来劝人回去的!
但是,看到自己的学生们坐在那里,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抬起来的手忽然就顿住了。
“范先生,这就是你们教出来的好学生吗?”阴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范升荣将手中的纸团了团胡乱的塞进了袖子里,拱手羞愧道:“是在下失职。”
钟玉书院最早赶过来的就是范先生,随后,圣哲书院也来了两个教习先生,只是无论他们怎么苦口婆心,学生们都岿然不动。
车轮声响起,从车上匆匆走下一个中年男人,他僵着脸,赧然地对着前方的几位大人拱了拱手:“犬子无礼,叨扰各位大人了。”
韩启仓冷着脸“哼”了一声,一言未发。
那人匆匆扫视一眼,忽然大步上前,直接将眼前的人拎着胳膊拽了起来,一只大手毫不留情地扇了上去。
“啪!”清脆的耳光声响起,伴着男人的怒吼。
“我看是反了你了!跟我回家!”
那少年整张脸都被打偏过去,半边脸都红了起来,他紧紧捂住自己的脸,不甘心地瞪回去:“我不回去!我要救我的同学!”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连自己都救不了!”男人毫不留情地拽着少年的胳膊,直接将人往外拖。
少年们都傻了眼,他们下意识起身想去帮忙,但是随即,前前后后来到的马车上,下来不少人,纷纷奔向这边,更有甚者手中拿着长鞭棍棒,脸上解释一副怒极了的吗模样。
“陈实!给老子滚回去!”随着声音响起,细长的棍棒落下,直接敲在了陈实的腿上,他下意识地往前一跪。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丝毫没有收手的想法,棍棒敲打在他的背上:“你走不走!”
陈实脸色煞白,心中羞恼:“我不走!”
男人一摆手:“绑回去!”
身边跟着的两个小厮立刻上前,拿着早就准备好的绳子,三下两下直接将人给绑了起来,然后扛在了肩上。
“放开!我不走!”任凭陈实怎么挣扎,男人无动于衷,他走到最前面,拱手行礼:“在下日后定当给诸位大人赔罪。”
韩启仓缓了缓脸色,点了点头。
不只是这边,闻讯赶来的家长们上来便毫不留情,手中的棍棒巴掌直接招呼,一时间,惨叫哭喊声响彻了整条街。
“我不走!我们读书人……”
“念过几个字,就好意思叫自己读书人!?”
“啊——爹!我的同学们还在里面,我不能走!”
“不走你也就滚进去!”
“……”
有的少年们已经被小厮直接绑起来扔上了马车,嘴里都毫不留情的被塞了东西,只能“呜呜呜”徒劳挣扎。
眨眼之间,原本傲然坐在这里的少年们就少了一半。
宋辞站在原地,看着在他唉声叹气的宋老爷和一个劲儿地抹眼泪的宋夫人,表情难看。
“我说你就不应该出来,跟着这群人闹事!迟早把自己搭进去!”宋老爷愤愤地一甩手:“你是跟我走还是要我把你绑回去?”
“我不是跟着闹事,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宋辞站的笔直,执拗地看着他们。
“你懂什么!外头这么危险,我们偌大一个宋府,你干些什么不可!?”
宋夫人抹着眼泪上前,柔柔弱弱道:“辞儿,跟我们走吧。”
“我不走。”宋辞咬了咬牙。
“你这是想要了娘的命啊——”宋夫人捂着心口,嘤嘤地哭出了声。
宋辞下意识上前一步,扶住了母亲。
他举目四望,看着眼前的乱象,透过一片杂乱,见到了哭喊的少年们,愤怒的大人们,和冷眼嘲笑着他们无能的官员。
他们只是一群少年人,没有人愿意听他们说什么,所有人都只会指责他们胡闹、不懂事……
英雄并不是这么好当的,不知道多少前仆后继的人才造就了一个英雄,漫漫历史长河里,最多的,从来都是他们这些留不下名字的普通人。
他理解家人们的做法,毕竟他们干得不是一件小事,他们在挑战官服的威严,在挑战那些有权利之人的威严,现在把孩子打一顿,事后去赔礼道歉,说一句孩子不懂事尚能说得过去。
否则,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甚至波及家族。
他们理解,但不能接纳。
“为什么你们不听我们在说什么?”
宋辞低低的出声,面前的宋夫人和宋老爷动作一顿,疑惑地看过来。
“你说什么?”
宋辞抬起头来,还有些少年气的脸上带上了愤怒,他高声道:“为什么你们不听我们在说什么!?”
他忽然这么一喊,周遭静了一瞬。
“为什么你们只知道指责我们胡闹,而不去仔细地想我们在说什么做什么!?凭什么我们就不能求一个公道!?”宋辞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喊出这句话。
一旁的宋老爷表情错愕。
他感觉眼前这个少年无比陌生,已经完全不像自己认识的那个儿子。
如平地惊雷一般,少年们挣扎的更加剧烈,有的人还红肿着半边脸,有的身上带着血痕,他们怒道:“我们要公道!”
“我们不走!”
“你们凭什么不听我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解决我们说的事!?”
周围炸开了锅一般,更加闹腾起来。
大人们先是愣了愣,随即神色更加恼怒,他们不能接受这种忤逆!
少年们无力反抗,他们表情怆然,向来好面子的儿郎竟忍不住掩面啜泣。
韩启仓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眼中眸光闪动,嗤声一笑:“就是群孩子。”
范升荣站在前面,不知为何,感觉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
他伸进袖中的右手紧紧握着方才宋辞塞给他的那张纸,越握越紧,最终,他闭上了眼,掩住了眸底的悲伤。
“少爷,老爷说他对您很失望。”一位老者垂首站在尹星楚面前,面无表情的复述:“老爷说,您丢尽了尹家的脸。”
尹星楚身形一僵,他紧紧咬住牙,狠狠闭了闭眼,艰难道:“祖父说过,读书人要有风骨……”
老者表情未变,默然开口:“老爷说读书人要有风骨,但没说过读书人要做愚蠢的事情。”
尹家并只来了两个下人,并没有旁人出面,不知是因为丢脸还是别的什么。
尹星楚握紧手,长袖掩映之下,他的手都在颤抖。
“少爷,您是聪明人,我们不想用那些不体面的法子。”
周围是嘈杂的喊声,是少年们挣扎反抗的怒吼,尹星楚看着与家人对峙的少年们,听着宋辞高声喊话,猛然睁大了眼。
他忽的挤开人群,大步往前走。
老者在身后急声唤他:“少爷!?”
尹星楚此时眼中只有往前的路,他脚步不停,大步走上衙门的台阶,提步两级站定,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只砖头!
有衙役上前将康顺和韩启仓围住,警惕地看着他的动作,虽然那块砖头怎么看也不像是佩刀的对手,但是万一这位少爷想不开太冲动呢!?
“尹星楚!你要干什么?”康顺看着他的动作,有些发急。
他调任百安府知府已经十多年,可以说是看着百安府里这些孩子们长大的,他不希望这些少年人出任何事。
尹星楚眸光平静,并没有众人以为的疯狂和冲动。
下首的众人下意识地停了动作,纳闷地看过来。
“同窗身处险境,公道还未求得,我们半步不退!”他直视着康顺和韩启仓的方向,一双眸子清亮摄人:“我们有说话的权利!我们要求个公道!若今日轻言放弃,他日我处险境,亦无人为我求一个公道!”
他说着,忽然高高地举起砖头,狠狠地拍向自己的脑袋。
一声闷响,砖头竟然应声碎成了两半!
“尹少爷!”
“尹星楚!”
叫喊声此起彼伏的传来,两道身影冲上前,正是离得最近的宋辞和此时看起来也不太好的裴之。
他们扶住尹星楚摇晃的身体,众人只见一道蜿蜒的血迹从他的头上留下来,流过眼角,一直滑下。
尹星楚闭了闭眼,缓过一会儿,抬手将剩下的半块砖头扔掉,在一片寂静之中,清晰的说道:“既然你们不让我们擂鼓,那学生现在便以石为锤,以头为鼓!我们要告这官衙不给我们公道!我们要告为官者贪赃枉法,草菅人命!”
尹星楚的声音掷地有声,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他们看着地上碎裂的那两块砖头,看着少年人愤怒的面孔……
那道蜿蜒血迹的猩红印在他们每个人眼中,醒眼又刺目!
……
茶楼高处,唐棠儿下意识往前一步,表情凝重。
她身边的楼白抬眼望过去,眉头紧紧锁起:“少年人还是太冲动了……”
唐棠儿的脸色也有些难看:“我明明说过,让他们不要硬碰硬。”
不知何时找过来的周恒吃疼似的皱了皱脸,叹了口气:“这些年轻人,就这么不计后果地冲上去,完全不给自己想退路。”
“不能再等了。”唐棠儿转身往下走,声音远远地传来:“在所有人都斟酌利弊的时候,也就只有少年人才会不计后果地冲上去了……”
上头的二人都是一愣。
楼白抬脚跟上,冲周恒摆了摆手:“去,按照之前安排好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