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好像看出了神,好半晌之后才摇了摇头,声音低哑:“不知道。”
唐棠儿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站在另一边的楼白轻声道:“你仔细看,走在最后面的那个,是花满楼的伙计。”
唐棠儿一愣,猛地看过去。
跟着几人走在队尾的那个男人,不正是他们之前要找的那个花满楼的和伙计。
唐棠儿心头一跳,顿时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仔细辨认着其他人的面孔。
楼白似乎已经盯着那些人看了好久,见状,眯着眼睛说道:“走在第三位的那个男人,是之前李家的其中一个小厮,第五个,是之前我们查到的莫名消失的脚夫……还有倒数第二个……”
楼白将他辨认出的几人一一说出来,唐棠儿握在栏杆上的微微发白。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们是……‘殉道者’?”
楼白“嗯”了一声,“里面有些是目前查到的有关联的人,还有一些不认识,应该是藏在暗处还未被发现。”
“那他们为何在这时候暴露自己?”唐棠儿眉头紧锁,有些不解。
楼白还没有搭话,旁边一直沉默的男人哑声道:“因为,这么多年了,终于能有人站出来给他们主持公道。”
二人一愣,看过去,阴影与光的明暗交织下,露出秦明那种眼泪纵横的脸。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终于,秦明动了动,他抬手抱拳,对着唐棠儿和楼白深深的一礼:“诸位的恩情,我秦某做牛做马无以为报,若他日有幸,定当结草衔环相报……”
唐棠儿错步站开,抬手将人扶住:“秦先生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不让衙门前的那些人白费一场功夫。”
秦明深深的又弯了一下腰,哑声道:“秦某明白……”
说完之后,他再不停留,转身走下了楼。
唐棠儿看着他离开,终于松下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
楼白出声问道:“如果他们就是不肯露面呢?”
唐棠儿转过身去,遥遥地望着从茶楼中接二连三走出的难民们,语气幽幽道:“可能就要麻烦楼大人采用点非常手断了。”
楼白似乎轻笑了声,他靠在栏杆上,看着女子淡然的侧脸,随即垂下眉眼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唐棠儿有些疑惑的看过去,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楼大人又要嘲讽我不择手段。”
楼白没有呛声,他的目光遥遥地望出去,看着不远处密密麻麻的人群,叹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
突然出现的几人让在场众人都一时怔愣。
韩启仓看着他们的衣着相貌,紧紧皱起眉来,三年前?
城门严防死守多年,难民根本没有进来的可能,这些看样子在百安府已经扎根的人,是怎么做到的?
他甩掉脑中的想法,这些可能就是煽风点火的读书人请来的普通人,杜撰出些莫须有的事轻来给自己扣帽子罢了。
看来他们也没有什么证据。
这么想着,他放下心来,冷嘲一声:“看诸位衣着体面,不知是受到何人撺掇,来败坏我官府的名声!?”
“我们是千辛万苦逃脱追捕侥幸活下来的幸存者,何须别人撺掇!”
有人忍无可忍的怒吼一声。
“口说无凭,你们有什么证据?来人!还不快把这些闹事者抓起来!”八字胡气得眉眼上挑,怒声下令。
哪料原本指哪打哪儿的城卫们此时面面相觑,他们看看拦在自己面前的衙役,再看看那些少年、读书人和苦主,脚步迟迟迈不出去。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身后传来怒吼声,他们下意识握住了剑柄。
就在这时,有齐刷刷的声音喊道:“你们还想要什么证据!?”
众人被今天接二连三的变故搞得晕头转向,宋辞抬起头,愕然地看过来。
“是秦先生他们?”裴之显然认出了声音,周围几个见过难民面的少年纷纷神情惊讶。
靠在台阶上的范升荣睁了睁眼,“嘶”的一声:“轻一点啊……”
刚抬头看热闹的许随重新低下头,干咳了一声,嘀嘀咕咕道:“小小的剑伤而已,涂点药好好休息就好了,你们这些读书人啊,身子骨就是弱。”
范升荣闻言,心中不免觉得眼前这位是个见多识广的大夫。
他连忙聊天转移注意力:“大夫您是官兵的军医?”
“不是。”许随打了个结。
“不是?”
“我是县衙门的仵作。”许随摸了摸胡子,拎起旁边的箱子。
范升荣愕然半晌,眼前一晕——仵作!?
“先生!”宋辞连忙将人扶住。
这小小角落里的鸡飞狗跳俨然无人在意,他们的目光不自觉地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看着步履蹒跚的一群人,相互搀扶着,慢慢往前走。
他们一身破烂的衣裳,蓬头垢面、瘦骨嶙峋。
他们是真正的难民。
所有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自觉的让开地方,让他们所有走上前。
秦明带着他们站定在衙门前,遥遥地与台阶上的大人们对视。
一高一低,目光相接,好像隔了不知道多少未曾往生的冤魂。
他们的眼眶不自觉的红了,流落至今,他们从来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还有能站在这里的机会。
“我等梧县受灾百姓,在此状告百安府刺史!贪赃枉法,残害百姓,天理难容!”
“你们还想要什么证据!?我们就是证据,我们那尸骨未寒的亲人就是证据!”
“这世间还有没有公道!?”
一声接着一声的怒吼传来,韩启仓看着眼前这些衣着破烂的难民,眼前蓦然一黑。
为什么!?他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猛地转头看向张虎,张虎此时正一脸心惊的看过来,脸色煞白。
“大人……我……城卫全都调集于此捉拿闹事者……”
“一群废物!”韩启仓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
从今天早上开始,他们就进入了这个一环套这一环的陷阱中!
若是一早来的便是这些难民,他们大可以在事情闹大之前将所有人都抓起来,这种事早就熟能生巧了。
可偏偏,最开始闹事的那些竟然是一群孩子!
各个世家不能轻易得罪,这些少年不能打杀,就这么由着他们将事情闹大,本以为掀不起什么风浪,可是接二连三来了那些个读书人,又来了些百姓,最后竟被人钻了空子,将这些难民带进了城!
韩启仓根本想不明白,怎么这么多年相安无事,突然之间就被人盯上了。
他的胸脯上下起伏,眼眶充血。
一旁的康顺见状,不免暗暗心惊。
这事情发展到现在,从原本他们以为的胡闹到现在群起而攻之,官府这次真的必须要给一个交代。
想来临州的州史已经听到消息,在赶来的路上了。
“一派胡言!”韩启仓红着眼,指着众人,怒道:“造谣生事者,一律斩!”
八字胡绷着脸,嘶声道:“愣着干什么!?拿人!”
张虎眼底一沉,知道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此时除了听令没有别的选择,“唰”的一声抽出手中的剑,吼道:“拿人!为令不从者,斩!”
说完,他率先冲了上去。
城卫们握紧了剑,跟着上前。
康顺面色大变:“韩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要是有了死伤,这件事要被闹得更大了!
韩启仓此时眸底血红,已然是听不进去别的话了。
见惯了这些官兵烧杀抢掠的难民们顿时大惊失色,几乎本能地想要往后跑。
长剑已经紧紧地追来。
“韩启仓!你是想公然滥杀无辜吗!?”康顺目眦欲裂。
“拿人!”
肖宁抽刀上前抵挡,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张虎红着眼,低吼一声,手中剑已然高高举起。
“当!”
一只弯刀抵住落下的长剑,隐约有火花迸溅。
张虎微微瞪大了眼,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弯刀翻转,刀柄直接对着他的手腕一击,一阵酥麻攀着胳膊滑上去,手中的剑“当啷”落地。
紧接着,他就被一脚踹了出去。
楼白翻刀向前,一脚踩在那只长剑上,冷目看着众人,高声道:“军令在此,放下武器!”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全都一愣。
楼白逆光而战,高高举起的那只手上捏着一枚金光灿灿的令牌。
张虎趴在地上,“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城卫们面色惊变,手中武器掷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韩启仓死死地盯着楼白,后者淡然的迎上他的视线,摆了摆手,冷声道:“拿人。”
……
“吱呀——”
沉重的铁门发出陈旧的声响,随着铁链一声脆响,牢狱的门被打开。
正靠在里头的几人连忙站起身来,急匆匆地跑上前。
“怎么样了?外面怎么样了?”
“怎么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到动静了?”
曾乐邦紧紧地将脸贴在铁门的缝隙上,使劲往外挤着看。
有衙役率先走上来,高声道:“往里面走!”
曾乐邦一愣,眼睁睁地看着从外面陆陆续续进来许多少年,有的脸身上的乞丐一副都没来得及换。
他脸色一白,用还沙哑着的声音冲那边吼道:“宋辞!康婷婷!怎么回事这是!?”
曾乐邦已经着急到直接连名带姓地叫了。
宋辞走进对面的铁门,也学着曾乐邦的样子,双手握住铁杆,垂着眼叹了口气,康婷婷站在他旁边,咬着唇不说话。
曾乐邦顿时感觉脑门一凉。
他往后一看,不管是钟玉书院还是圣哲书院的学生全都被赶了进来,周遭空着的几个竟在这短短的时间全都被填满了。
“失……失败了?”曾乐邦神色灰败,颓然的往后走了一步。
他身上还穿着破破烂烂的一声,又在这牢里头待了这么长时候,外头发生了啥完全是两眼一黑。
原本正焦急地等着消息呢,没想到……等来的是同学们都被捉了。
熙熙攘攘的学生们无声地站在牢里面面相觑。
眼瞅着曾乐邦神情沮丧,眼眶红红的,看起来要哭了似的,他身后的学生们亦是神情悲凉。
“你们干什么要逗他?”夏景泽被关在了他们的左侧,看着这边,他常年不离手的扇子不知是混乱中丢了还是什么,他正不得劲的搓着自己的袖袍。
曾乐邦要掉不掉的眼泪瞬间憋了回去,他讷讷道:“到底是何意呀?”
康婷婷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曾乐邦顶着一脑袋的问号看她。
“好吧,不逗你了,我们成功了!”
康婷婷的话音一落,周围顿时响起友好的笑声。
“看看,乐邦少爷眼看着都快要哭出来了。”
“你们真是坏死了,哪有如此逗人的?”
“哈哈……乐邦少爷,我们成功了,韩启仓已经被楼大人暂时软禁且革职查办,明天就会正式开堂审办此案!”
曾乐邦眨了眨眼,想了好一阵。
倒是和他关在一起的少年们争先恐后的扒住门,挤着脑袋问:“成了?革职查办?”
“外头什么情况,快跟我们说说!”
曾乐邦被挤在了一边,慢慢地消化着这个事实。
恍如一场梦一般。
那头在讲什么“就在最后,秦先生愤然出现”,他连忙挤回去,大声道:“那你们是怎么回事!为何又被关了进来!?”
牢狱静了一瞬,宋辞摸了摸鼻子,道:“这个嘛……咱们康大人赏罚分明,说我们这些闹事者,关一关才能长记性。”
他双手一摊,无奈道:“所以我们就被关了进来。”
曾乐邦愣愣地看着他,忽然抬起袖子掩住了面。
康婷婷见状连忙叫了一声:“喂!曾乐邦?你怎么回事?”
曾乐邦身边的少年们连忙围过来。
“怎么了这是?”
“啊……乐邦少爷,你怎么哭了呢?”
曾乐邦整个耳朵都红了,他“噌噌”地跑到另一边,抽泣了一声:“我们竟然成功了……”
少年们闻言顿时哭笑不得。
康婷婷远远的道:“就你这样儿,还想当大侠呢!”
少年们顿时嬉笑起来,前所未有的轻松在这间阴冷狭窄的牢狱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