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中光线昏暗,桌子上倒好的茶水氤氲出婀娜的热气。
杨怀天已经在桌子的一端坐下来了,刀疤脸靠在远处,冷着脸闭着眼。
唐棠儿自若的在对面坐下,没有伸手动茶水,只是问:“杨先生可是有什么话跟我讲?”
杨怀天也不在意她的警惕怀疑,见她落座,便单刀直入,直接道:“裴少怜是你什么人?”
唐棠儿的身形一顿,猛地抬头看过来。
杨怀天探究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二人霎时对视无言,空气有些凝滞。
就在气氛僵硬的时候,方才好像愣住了的刀疤脸猛地冲过来,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唐棠儿,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喃喃道:“裴……裴大人?”
唐棠儿心中心思百转,她垂下眼,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搓着,她问道:“杨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杨怀天他们都是粗人,不懂得什么叫迂回委婉,说话都是直来直去,听到唐棠儿这句反问,他皱了皱眉,然后伸手在怀中口袋掏出来一枚断成两半的玉佩。
青绿色的玉佩闪着圆润的光,只是断裂的那处豁口参差不齐,但这玉坠被人擦拭的干净,显然也被保护得很好。
唐棠儿眼神定住,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枚一模一样的玉坠。
见到唐棠儿的动作,杨怀天的眉目缓和了一些,他问道:“我那天看到了,那玉坠是你的吗?”
唐棠儿没有说话,她微微收紧了手,眼中带上了冷光。
她避而不答,反问道:“什么意思?”
刀疤脸左右看看,神色顿时激动了起来,对着唐棠儿大声道:“你也有!?你也有这个是不是?你是裴大人什么人?”
说着,他好像昏了头似的,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看唐棠儿带着的东西。
杨怀天一皱眉,呵斥:“老于!”
老于的手刚伸出去,冷光一闪,一只冷冰冰的弩箭抵住了他的手腕,箭头森森地对着他,只要他再往前一寸,就会被射个对穿。
老于一愣,低头,对上了一双冰冷的双眼。
他悻悻地将手收回去,竟也不见最初的暴躁,打着舌头嗫嚅道:“对……对不起……”
唐棠儿没有将弩箭收回去,她沉默一会儿,然后抬手将挂在脖子上的吊坠摘了下来,放在了桌子上。
刀疤脸老于的目光都直了,他嘴唇颤抖,对着杨怀天道:“杨大哥……这个……这个是不是能合上?是不是就是裴大人说的另一半?”
唐棠儿闻言伸出手,将两个吊坠移动着合在了一起。
弯曲的泪滴状玉坠严丝合缝的对在了一起,“啪”的一声脆响传来,好像它们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
杨怀天的眼神终于也动容起来,他估计了一下唐棠儿的年龄,尽量放软声音:“你是……你叫裴什么?”
唐棠儿忽然笑了一声,她将自己的那枚收回来,说道:“小女唐棠儿。”
杨怀天和老于脸色都愣了愣。
谁知二人不仅没质问,还喃喃说道:“姓唐好……姓唐也好……”
唐棠儿像是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似的,继续道:“我不认识裴少怜。”
帐篷内于是陷入了更深的静默中。
老于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些什么,却被杨怀天一个眼神制止了。
唐棠儿抬手轻轻蹭了蹭杯沿,感受着那股热意,忽然说道:“不过我倒是查过这个人。”
她对着愣愣的二人一笑,说道:“听说是当时朝廷派下来修桥治水的官员,但是好像妄图带着渝州民众反叛,最后被镇压了,不过这些年消息被毁地差不多了只能查到这一些。”
她一耸肩,直视着杨怀天,温和道:“难道……你们是余党吗?”
刀疤脸“嚯”的一声站了起来,身后椅子被“砰”的一下带翻,他气得满脸通红,怒而指着唐棠儿,吼道:“你!你怎么能这么想!?”
唐棠儿对他的指责毫无反应,这时帐篷外面响起楼白远远的声音:“唐棠儿!”
唐棠儿心中一动,忽然感觉心口涌上一股奇特的感觉,她对着二人颔首致意一下,起身掀开帐篷看向楼白那边。
他站在另一顶帐篷的旁边,旁边两个男人守着他,此时都神情警惕,而楼白只是直直地看着唐棠儿这边。
唐棠儿对他一笑,温声道:“没事。”
她坐回去,杨怀天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头没尾的直白道:“我们是边西军中的退役军,原属于渝州人士……也就是现在的颍州。”
“当年战事吃紧,朝廷四处征兵,我们几个一起参军,盛安三年,战事结束,还活着的人回到家乡……”说到这里,杨怀天闭了闭眼,好一会儿之后,才干涩道:“回来之后才发现,当年宫中四处寻找童仆,在我们离家的时候,将孩子们全都抢走了!”
唐棠儿听到“盛安三年”这个时间,手指下意识紧了紧。
“我们四处求告,却被冷漠对待,我们找到京城,却连个朝廷的人都见不到。我的妻子含恨自尽,没有人听我们说什么,大家都在庆祝先帝功德无量,谁信他们能做出这种事!?后来渝州发大水,朝中派了来挖沟建桥的官员。”说到这里,杨怀天看了唐棠儿一眼,唐棠儿便了然派来的人是谁。
“裴大人听了我们的冤屈,开始给我们着手调查这件事……证据上报朝廷,我们想等一个公道,但是,等来的却是朝中下旨:渝州众人反叛,朝廷派人镇压……”
上奏的裴少怜成了带头叛乱的帮凶,军队踏进渝州,血流成河,他们没在敌人手中死去的兄弟们,死在了自己人的刀枪之下,侥幸存活的人东躲西藏,众人失散了大半,现在落草为寇,只能在山沟里苟且偷生。
老于红着眼,啐了一口,怒道:“也活该那个狗皇帝断子绝孙!他要是还活着,我现在就杀进紫禁城!”
杨怀天已经冷静了下来,他还是那副不近人情的表情,但是却放轻了动作将那碎裂的玉坠往前一推,说道:“你带走吧,带他……回家^……”
……
杨怀天给众人重新准备了马车,进去喝了杯茶就被赶走的几个人还有些懵,但是看着一脸凶神恶煞的“土匪”们,也都不敢多说什么。
老于臭着脸又看了楼白好几眼,然后磨磨蹭蹭地走到唐棠儿面前,绷着声音说:“怎么找了个朝廷里的人?这些黑心肠子都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莫要被骗了……反正我、我不同意这事。”
唐棠儿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杨怀天从后面给了他一巴掌,沉声道:“你管那么多呢。”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他的视线还是很不友好的在楼白身上转了两圈,好像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他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到楼白面前,清了清嗓子,冷冰冰道:“小子,我警告你,你要是对……”
“杨伯伯。”唐棠儿上前打断他,温声道:“我们要赶路了,就送到这儿吧。”
杨怀天好像被这声杨伯伯取悦了似的,顿时忘了自己要放什么狠话,但他也不会说什么话,只好冷着脸点头,跟唐棠儿他们告别。
唐棠儿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在楼白疑惑的视线之下上了马车,周恒甩开鞭子,马蹄声响起,激起些许尘埃。
……
京城,皇宫内。
宫女提着裙摆飞快地往前跑着,她疾步埋进殿门,看清眼前的人,惊叫道:“陛下!”
洛恒昌恍若未闻,他此时披头散发,身着中衣,脚上只草草套上了一只鞋,踉跄着就往外跑。
宫女慌张道:“陛下!鞋子……衣服!”
洛恒昌上前扑上前一把抓住她,声音颤抖:“祥来呢……祥来在哪儿!?”
宫女眼神闪躲,支支吾吾答不出来:“陛下……奴婢……”
洛恒昌眼眶一红,他一把将人甩开,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直直的奔着五凤门飞奔而去,路上尘土石子划破脚掌,他像是没感觉到似的,眼前模糊一片。
身后有人追过来,嘴里喊着“陛下”,他踉跄一下被绊倒在地,手掌胳膊顿时流出血来。
有小太监上前七手八脚的将他搀扶起来,颤抖着喊“太医”“陛下”。
洛恒昌使劲推着他们,最终被拦的不耐烦,怒吼道:“滚开!”
周遭顿时一静,小太监们被吓住了似的。
洛恒昌扯开破裂的衣袖,不管不顾的往前跑。
快一点……再快一点……
宫道逐渐走到尽头,他隐隐约约听到前方传来的人声,洛恒昌踩着一地的血奔过去,然后猛地僵在了原地。
两个侍卫正拎着一块草席,将长凳上的人草草卷了起来,很快,破漏的草席一处氤氲开大片的血迹。
洛恒昌憋住一口气,身形猛地一摇晃,他支撑不住了似的猛地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有人发现了他,哎哟哎哟的奔来搀扶他:“陛下啊,这是怎么了这是!”
洛恒昌眼中的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他猛地推开来搀扶的人,眼睛只死死盯着那块草席,喘着气喃喃道:“祥……来……”
身边的人无声地站在原地。
他站不起来,便踉跄着爬过去,见到侍卫伸手要去碰,嘶声吼道:“滚开!”
坐在旁边摇木椅上的女人缓缓抬眼看过来,她的一张脸保养的精致良好,一身华服雍容端庄,一双上挑的凤眼懒懒地抬起来,其中一片冰冷,好像在看什么挣扎的死物一般,她的尾指上扣着长长的彩甲,此时正因端了茶微微翘着。
女人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拼了一口热茶,脸上才露出点笑意来。
身边给她轻打着扇子的宫女为难地看了洛恒昌一眼,犹豫道:“太后娘娘……”
季太后动作一停,没说话也没抬眼,只是这一个动作就让那宫女浑身一颤,然后规规矩矩的不敢再说话。
洛恒昌踉跄膝行到草席身边,一双手已经抖的不像话,他尚且有些稚嫩的面孔带着空洞茫然,手停在半空中,迟迟不敢伸出去。
就在这时,从破洞的草席中掉出一个东西来。
洛恒昌猛地一僵,下意识看过去。
那是一只沾满了血的木头小鸟,掉到地上之后不知道触发了什么机关,竟然扑棱起翅膀来,但是因为角度不对,它只挣扎了两下,就歪倒在地。
洛恒昌愣愣地看着那只木头鸟儿,忽然抱住了头,尖叫了一声。
直到这时季太后才抬起头看过来,精致的眉眼冷冰冰地扫了一遍那跪地的孩子,慵懒的声音随即传来。
“教唆皇上玩物丧志,这样的奴才,就是这种下场。”
周遭的几个宫女太监纷纷跪了下来。
洛恒昌猛地一僵,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似的。
季太后没再说话,而是安安静静的品完了一杯茶,抬手将茶水轻放在旁边,这才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季栢榆的表情不复儒雅,他穿着一身官袍,大步走过来,将眼前一幕扫视一眼,然后站在了洛恒昌面前。
洛恒昌手中死死握着那只木头小鸟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
“舅……舅舅……”
季栢榆一皱眉,看了一眼那个草席,随即不满地看了季太后一眼。
后者冷眼看过来,无声的对峙弥漫开来。
随即,他先收回了视线,一摆手,冷声道:“快收拾了,来人,把陛下带回去,现在这样成何体统!”
洛恒昌的手颤抖了两下,眼中瞬间灰败下去,他猛地扑过去抱住草席中的人,泪水汹涌:“不……不要……”
季太后和季栢榆眼中都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季栢榆蹲下身,声音温和了一些,他轻声道:“陛下,国事为重,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切不可玩去丧志。”
说完,他一挥手,两个侍卫上前将草席抬走,两个上前搀住洛恒昌,将人往外带。
小皇帝眼睁睁看着那片殷红的血迹,慢慢放下了挣扎的手,表情空洞。
他还没有最后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