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辞垂下眼,想了想才继续说:“那个书生查了吗?”
唐棠儿转了转茶杯:“查过了,他的周边关系,祖上八代,以及他那天为什么出现我都查过了。”
说着,她弯起眼睛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他那天出现是偶然,被我正巧碰上也是偶然,那日他是被旁人激着才拿出那封推荐信的,意识到不妥之后就立刻收回去了,我是刚好看见。”
大概一个月之前,唐棠儿意外发现了和韩启仓那些信件上一模一样的红印。
是那日国子监中有人起了争执,读书人吵架也大体是斯文的,一个书生被逼急了,叫嚣着拿出了一封推荐信,说自己和韩相国关系匪浅,韩相国是他的伯乐,足以证明他是“千里马”。
推荐信件上盖着私印,边缘缺陷的参差痕迹,和一年前在刺史府搜到的信件上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韩启仓书房那些信上的印章中间是空的,而那书生信件上的端正写着韩青和的名字。
那些信件在唐棠儿脑中翻来覆去一年多,她怎么都不可能认错。
“韩启仓是韩青和的表弟。”唐棠儿说道:“根据打听到的消息,关系还不错,韩青可和给韩启仓的当官生涯铺了不少路。”
她嘲讽地笑了笑,宋辞一时间没说话。
唐棠儿将杯子放下:“韩青和在找什么人,这事还要继续查下去,他肯定不无辜。”
“好,听你的。”宋辞没再多说什么,痛快地点了点头。
见他们聊完,铃兰冲着齐正则吐了鬼脸,然后一把抱住唐棠儿的胳膊:“姐姐,三天之后的考试,我去门口等你好不好?”
唐棠儿自然地抬手抹了把她的脑袋:“不行。”
铃兰幽怨的小眼神顿时缠了过来。
唐棠儿笑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只小油纸包塞了过去:“好像是新研制出来的,你尝尝,是梅果和梨子味道的,觉得哪个好吃就让齐正则的铺子里上新。”
铃兰欢快的将纸包里的糖果拿走,眼睛里亮亮的。
唐棠儿看着她问:“最近怎么样?”
每次她们见面唐棠儿都会这么问一句,铃兰从京城的舞坊出头,一开始也并不简单,唐棠儿来到京城之后先去找得她,也问过她是否需要带她出来。
但是铃兰拒绝了,唐棠儿没说什么,只是能帮上忙的地方便帮,也时常来看一看她,问问她最近怎么样。
铃兰将一只梅果含在嘴里,眯眼笑了笑:“最近很好。”
唐棠儿一点头,便不再多问。
一行人又聊了一会儿,才互相告辞离开。
眼见着就要到会试,读书人之间的氛围紧张了不少,眼见着也给京城染上了些紧促的氛围,时间眨眼便到。
礼部忙着整编审核,前两天的考试内容不尽相同,但是采取新的考试形式的人终究还是占了少数,考核自然也就快了一些,而最后一天众人便都一样,要统一在一起,考行答策论。
考试的地方不小,划分为许多间屋子,每个屋子中有大概一百来人,每人一桌,两侧设屏隔,本次考试总主考官是韩青和,其下分设十个考官和教习先生数名。
此刻,考官在场外一声令下,来自五湖四海的考生开始蜂拥而入,唐棠儿与钟玉及圣哲两个书院的熟人少年们一一示意,自己也循着书童的指示进入并找到考试的学舍,门前贴着考官姓名,在最上面的一个,正是韩青和。
她微微抿了抿唇,随即面色淡然地走了进去。
几道视线锁定过来,唐棠儿恍若未觉,径自坐下,她不是东裕第一个参加科考的女学生,但是唯一一个能参加到会试的,此次考试,除了参加武考的康婷婷,文考也就只有她一个女子,所以,那诸般惊奇的目光她也自然早就习以为常。
韩青和一身严正的官袍,儒雅的面上亦是肃然,唐棠儿曾远远地见过他一面,那时便觉得,楼白和他并不像,听说楼白更像他的母亲。
她收回视线,听着外头钟铃齐响,韩青和沉声道:“开始。”
一本本密封的册子被发下来,墨笔相碰,纸张作响,屋内很快静的几乎只剩下呼吸声。
考试要进行一天,午时会有专门来给考生们送干粮的官员,油纸包包着的干粮已经冷了,摸起来硬邦邦的。
唐棠儿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蘸墨写字。
“砰”的一声,坐在她前面的人打翻了墨汁,唐棠儿抬头看过去,只能见到那人的背影晃了晃。
她认识那人,叫邵向明,算是读书人中风头最盛的人之一,是众人纷纷猜测有可能拿到第一名的人选,能和韩青和的得意门生们一较高下。
周围依旧安静,没有人上前管他如何,砚台滚走,但也不能探身去捡,只要身体超过屏风,就视为作弊。
邵向明趴在了桌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棠儿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微微皱了皱眉。
落日西沉,钟铃连响三次,韩青和开口说了他的第二句话:“结束。”
等候已久的考官们上前,一路将考生手中的册子收上去,唐棠儿放下毛笔,转了转手腕,看着考官将邵向明的抽出来,上面已经晕染乐大片墨迹,想来也是要作废了。
考卷被收齐,锁在箱子中,由两个考官一起抱着率先走出去,众人也开始纷纷收拾东西。
教习先生上前,推了推邵向明。
“起了,考完了。”
那人没有反应。
唐棠儿拎着竹箱的手一顿,看着邵向明,忽然大步上前。
教习先生叫不起人来,渐渐有些不耐烦,他大声道:“起了!回去睡去!”
说着,使力一推,唐棠儿正走过去,便看着邵向明忽然被这力道推得往后仰倒,随即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他一双眼睛怒睁,里头已然是血迹漫布,一张脸青紫交加,嘴唇惨如白纸。
“啊!”那教习先生被这一幕冲击的骤然后退,一下撞在了身后的桌子上,四周的考生惊叫着乌拉拉闪开一片空地,惊恐交加地看着这边。
唐棠儿蹲下身,即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颈侧,只摸到一片冰凉。
“死了。”她轻声道。
周围又是一片惊呼,唐棠儿皱着眉拎起邵向明的手,盯着他的指尖看了一会儿,神情肃然。
“肃静!”一声厉呵传来,周遭安静了一瞬。
韩青和大步走过来,众人自觉地闪开一道路,他停在死者面前,看了一眼,一皱眉:“心惊猝死,来人,快抬走。”
考试之前通宵达旦废寝忘食的考生比比皆是,偶有心态格外差的,在考场上紧张过度心惊猝死之前也发生过。
他一句话给死者定了性。
唐棠儿抬眼看过来,她开口道:“韩大人,这像是中毒。”
说着,她抬手拿起邵向明桌上没吃完的干粮,掐了一小块碾碎,凑在鼻尖闻了闻。
只有隐隐的面点香味。
她这番举动把旁的考生下了一大跳,有人惊叫道:“我也吃了!”
“怎么办?!我要死了!”
死亡的恐惧下,周遭又是乱作一团。
韩青和怒道:“安静!”
他看向唐棠儿,冷声道:“黄口小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此人分明是心惊猝死,别废话,来人!抬走!”
几个人上前挤开七嘴八舌吵闹的书生,上前搬起了邵向明的尸体。
唐棠儿看着尸体被带走,没有再说什么。
韩青和冷冷地看她一眼,“哼”了一声:“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引起恐慌拿你是问!”
说完,他一甩袖子,扭头走了出去。
众人怕的不行,顿时做鸟兽状散去。
令唐棠儿没有想到的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这件事就飞速的传播开来,无言的恐慌也开始蔓延。
晚些时候的一家酒楼里,有人开始细数之前,因为意外,在考试前就出了事的考生。
“就住在我隔壁那个,头一天还跟我好好地打招呼,第二天就被人发现吊死在屋里了!”青年压低声音,神色慌乱的左右看看,才继续道:“衙门都来人看了,确认是自杀!但是我当时偷偷看了一眼,你们猜怎么着,他身上往外爬了好多虫子!”
众人脸上表情精彩纷呈,唏嘘几声。
“我……我也见到了!”一个瘦小的男人闻言挤过来,好像终于找到了可以诉说的人似的,忙不迭凑过去:“我……我也见到了!那个人是自己捅了自己一刀,当时都没人敢上去动他,后来官府来人之后就抬走了……我看到有好多白虫子往下掉!”
“我跟你们说,我在官府有认识的人,就今天死的那个邵向明,听说晚上嘴里就开始爬虫子……吓死个人了!”
无言的沉默顿时蔓延开来。
坐在不远处的唐棠儿听着他们的话,手中的茶杯传动着,那双好看的眉紧紧蹙着。
坐在对面的宋辞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去问问。”
说着,他摆了摆长袍,拎起桌子上的酒,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走了过去,声音带着些惊喜:“李兄,张兄!这么热闹,你们在说什么?”
围在一起的那几个人先是一愣,随即看清了来人,神情放松下来,也带上了笑:“是宋兄啊,你来得正好!”
他们殷切地上前将他拉过去,手中的酒被接过来放在桌子上,有人压低声音说:“我们刚才在说这些天发生的怪事,你听说那个邵向明死了吗?”
宋辞脸上适时的露出惋惜遗憾的表情:“听说了。”
那人把先前几件事又给讲了一遍,这时旁边另有人担忧道:“这会不会是什么病?”
说着,他忙摸了摸自己身上,生怕不知道哪儿也藏着一堆虫子。
最开始说话的那人压低声音“嘿”了一声,沉沉道:“什么病!不是!”
宋辞跟着压低声音:“张兄如何得知?”
那人被这么盯着,也起了多说的欲望,他搓了搓手,说道:“我听到一个说法……你们知道从人身上爬虫子是什么吗?”
几人齐齐摇头。
“是疆边那边的蛊虫之术!”
众人纷纷骇然,一时间各种“真有这事?”“怎么会在京城见到”等等疑问七嘴八舌的漫开。
那人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才说道:“疆边蛊术就是往人身体里放虫子!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吃下去了,然后虫子就在你肚子里长,慢慢吃掉你的五脏六腑,等你被吃干净就死了!然后它们就从你身上再爬出来。”
众人被他说的浑身都开始疼起来,都纷纷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有人骇然:“这还了得,这种人怎么会进到京城来?”
看起来知道的消息颇多的那人把声音压到最低,才再次开口:“这种事咱们可不敢乱说……就是上头那位,咱们陛下的舅舅,他母家就是疆边人……”
……
宋辞脸色凝重的和唐棠儿走近雅间,一走进去,他便道:“韩相国有个最得意的学生叫怀嘉庆,在京城都向来有才子的称呼,和国舅爷也关系匪浅,据说已经开始在国舅爷手下做事了,后来邵向明来了之后,文章策对竟都不输他,二人被并称为‘麒麟双子’。”
唐棠儿一点头:“有所耳闻。”
宋辞叹口气:“大家猜测此次考试的第一会落到谁的头上,支持邵向明的人比支持怀嘉庆的多出不少……这次的事发酵起来,现在外面最多的说法就是,国舅爷和韩相国联手,用疆边蛊术给那些无权势可依但又对怀嘉庆有威胁的读书人种‘蛊虫’,控制人自杀,就是为了给怀嘉庆扫除障碍。”
唐棠儿好一会儿没说话,许久之后,她才问道:“他们说的那些自杀的人……”
宋辞一点头:“情况属实,官衙断了案子,确实都是自杀无疑,所以并没有移交大理寺。现在外头那些说法甚喧尘上,都惊动了宫里,国舅爷自请暂时革职,将此案子移交给大理寺查办。”
大理寺卿邹仪是个有些上了年纪的男人,长得就是一副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样貌,天天挂在嘴边的都是“老子反正没几年好活不怕你们打击报复”,虽说这句话难登大雅之堂,但是确实让朝中不少人恨得牙痒痒,但是在民间倒是评价非常好。
交给大理寺查办,至少能暂时安抚下恐慌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