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恒昌收紧了手指,他维持着脸上的淡然,朗声道:“好,楼白接旨!”
朝堂上没人再说话,楼白上前,端正的行礼。
圣上下旨,命大理寺正楼白为将,率京城的守城军前往淄州城支援,即刻出发。
楼白接旨行礼,带上圣旨匆匆离开。
洛恒昌看着楼白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堂下的官员又开始嘈杂起来,有人上前试探着提到极快安排迁都的事宜。
淄州城很有可能已经失守,要是再不离开很有可能就来不及了。
季栢榆从下方看过来,直直的对上了洛恒昌的眼睛。
洛恒昌的身形下意识一抖,但是很快,他别过眼去,装作没看见似的,高声道:“迁都一事,容后再议!”
周遭一静,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洛恒昌感受到了季栢榆有如实质的眼神,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往那边看,沉下声音,道:“援军前脚刚走,我们立刻就准备逃跑,这让前线守城的将士们怎么看!?朝廷把他们推出去送死吗!?”
下首众人安静下来,没有人再说话。
有的视线落在季栢榆身上。
后者站在旁侧,眯着眼看向坐在上首的洛恒昌,但是终究一句话都没有说。
洛恒昌不知道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紧张会这么顺利,他呼出口气,摆手道:“诸爱卿无事便散了吧。”
小太监高声吟唱,没了话的百官躬身,山呼万岁。
洛恒昌抬脚离开龙椅,视线不转地离开了金銮殿。
……
楼白刚从宫里接了旨立刻就点兵准备出发了。
唐棠儿等在城门口,看着楼白坐在马上向这边走过来。
站在唐棠儿身后的康婷婷低声道:“今天我就去求陛下下旨,我也要去淄州城。”
唐棠儿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倒是她们身后的曾乐邦“嗷”地叫了一嗓子:“你要去哪儿!?”
唐婷婷回头看他,重复了一遍:“淄州城,我要领兵打仗。”
曾乐邦惊恐地看着她,下意识道:“不行!”
康婷婷静静地看着他:“陛下特允此次考试有名次的人入朝为仕,我是武考第二,我要去守城。”
曾乐邦脸色扭曲了一瞬,他这是第一次对着康婷婷提高声音:“怎么就偏要你去!?那第一的大老爷们儿都没说要去守什么城,怎么你就非要上赶着!?”
周围有人纷纷转过视线来,宋辞在旁边轻轻拉了曾乐邦一下。
后者别过头去,但是眼眶竟然已经微微发红了。
康婷婷难得没有在此时和他急脾气,她低声道:“曾乐邦,朝中因为迁都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你觉得我们可以迁到哪里去?”
曾乐邦不看她,讷讷道:“迁到南边……”
“那北边的百姓们呢,那我们的百安府呢?”康婷婷看着他,接连问道。
曾乐邦咬着牙不说话。
康婷婷低声道:“我们是可以退,退到南边,甚至还有更南,但是总有一天,我们将无路可退。”
四周安静,谁都没有说话。
宋辞拍了拍曾乐邦的肩膀,对康婷婷说道:“我们都知道,他就是担心你而已。”
曾乐邦低着头,闷闷道:“要是淄州城已经失守了呢……”
“不会的。”一直没有出声的唐棠儿忽然道:“如果淄州城失守,敌军不到半天的时间就能打到京城,现在虽然淄州城没有传回消息,但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她看着几人,轻声道:“有人守住了淄州城。”
淄州属内城,胡蛮有备而来,那些没见过边疆沙尘的守城兵,是怎么拦下那些敌人的?
康婷婷低声道:“所以我们才更不能放弃。”
就在这时,楼白踏马而来,他没有下马,只是遥遥地看着唐棠儿。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唐棠儿弯了弯眼睛,轻声道:“保重。”
楼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马匹不停,身后跟着的是惶惶不安的城卫守军,他们不回头地往前走着,去往一条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几人目送着队伍离开,忽然,走在侧边的一个士兵抬起头来往他们这边看了看,然后微不可查地对他们挥了挥手。
几人一愣。
曾乐邦微微瞪大了眼:“是陈实!”
唐棠儿自然也认了出来,是那个之前嚷着要一起读书考试的少年。
陈实只是无声的和他们打了招呼,很快就没入了尘土之中,再也寻不见了。
他们目送着军队离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宋辞走上前,站在唐棠儿身边,垂下眼轻声道;“听说楼大人曾经跟着赫赫有名的贺将军去过战场,贺将军在任时还从无败绩。”
康婷婷心生向往:“听说贺将军一柄樱枪打遍天下无敌手。”
唐棠儿收了他们的安慰,含笑点点头:“我们回去吧。”
曾乐邦抹了把脸,忽然道:“我是前十名,我也要向陛下求个职位,我也要去淄州城。”
康婷婷一皱眉,刚要说什么,不远处有人忽然叫道:“大少爷!”
道路的尽头,裴之和几个少年往他们这边走过来,他们依旧是一身青色的长袍,圣哲书院的衣衫极具辨识度。
几人走到唐棠儿等人的面前,行了个礼,低声道:“圣上已经下旨封官了。”
……
诸多官员被查处,职位空缺,洛恒昌力排众议给新科有名次者安排暂代职位,但是在解决新科状元何去何从的问题上又遇到了困难。
今年的新科状元是个女子,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朝堂震惊的同时,反对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
“先前从未有过女子为官上朝的先例!”
“不过新科及第,怎么能做的上兵部侍郎的位置!?”
虽然朝中各派彼此之间常常政见不合,但是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却是出奇的一致,洛恒昌一筹莫展,便让这件事推后再议。
朝堂上每天都有吵不明白的事,唯有少年们愤愤不平。
“这算什么!第一名没有官职,这叫什么事!?”
“前朝都有女帝,有女官又怎么样!?”
齐正则灌下一口水,看着愤愤不平的同伴们,再看看坐在那边深色淡然的唐棠儿,纳闷道:“棠儿,你都不生气吗!?”
他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去。
唐棠儿的视线落在面前的舆图上,闻言眼都没抬,只是问道:“大少爷去了户部?”
宋辞点点头:“现在因为陕州的堤坝塌陷,整个户部都乱成一团。”
唐棠儿抬起头来,忽然问道:“除了陕州还有哪里?”
宋辞看了曾乐邦一眼,曾乐邦主动开口道:“我去了工部,恰巧认识工部侍郎,我看了这些年的册子,五年之内有大工程的州县共有八处。”
宋辞接口道:“涉及钱款是一笔大数目……朝廷顺着查了一个,都和陕州大同小异。”
唐棠儿吐出一口气,捏了捏眉心。
朝廷肯定也意识到什么了,但是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就是这件事涉及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贸然公示出来定会引起恐慌。
陕州堤坝的钱款去了哪里,购置的额外铁器之类用在了哪里?
荒蛮人能这么悄无声息的潜入东裕内陆,隐匿藏身、吃穿用度还有武器之类的来处,大概有了方向。
齐正则叹口气,他此次名落孙山,但是毕竟志不在此,所以没有当回事。
“之前唐棠儿让我去打点好的那些商道也已经派人去问了,沿途客栈之类的老板都说过,当时工程建设的时候许多来住宿吃饭的都是外乡人。”
众人感觉身上隐隐发冷。
拨给地方的钱款供荒蛮人吃穿,他们借着做工的身份光明正大地留在东裕,暗中留下的钱款和铁器全都用来打造兵器。
这么筹备了近五年。
朝堂上下竟然无人得知。
唐棠儿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
宋辞下意识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现在最是燃眉之急还当属淄州城的危急。
唐棠儿睁开眼,神色锐利:“朝堂现在一心迁都撤退,想要弃淄州城于不顾,只是凭借淄州城卫和京城城卫根本不可能守下来,他们需要援军。”
曾乐邦眉头紧皱:“朝廷已经无兵可用,北军根本来不及。”
“现在首要就是拖住,让朝廷调军,让那些急着跑的官员吐出钱财来支援淄州城。”唐棠儿看向宋辞等人,道:“他们不敢说,那就我们来说,跟裴之他们会和,朝中后方还需要你们周旋,我要去见陛下。”
众人神色肃然,多余的话不必再说。
……
淄州城边,硝烟弥漫。
刚才两方短兵相接,一场战事结束,城角楼台堵满了尸体。
满身鲜血的士兵连站起来挪地方的力气都没有,只麻木着一张脸靠在城墙上,机械的动手缠着自己流血的胳膊。
“要撑不住了……”身边人喃喃。
没有人回应,所有的人沉默下来。
忽然有人啜泣了一声,带着哭音道:“我们守不住的,下一波攻势……城就要破了。”
荒蛮人明目张胆的在淄州城边安营扎寨,他们在进行一波攻城之后的休息。
东裕军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几乎都能听到他们大肆说笑喝酒的声音。
他们下意识战栗了一下。
“我们要等……等到援军过来……”有人木然的喃喃。
可是,援军会来吗?
“援军来了!”不知道是谁搞糊了一声,所有人身体一震。
他们撑着墙站起来,眼巴巴地往远处望过去。
“援军?援军在哪里?”
“朝廷派人来救我们了!?”
城门大开,楼字旗迎风招展,楼白策马在首,带着城卫军慢慢走入这个满目疮痍的城镇。
淄州知府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蓄起来的长胡须不知道被哪里来的火燎没了一块儿,剩下几缕可怜的胡子正滑稽地贴在下巴上。
他颤颤巍巍地上前行礼,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
楼白从马上下来,抬手搀住他:“洪大人不必多礼。”
洪知行眼巴巴地往楼白身后看:“楼大人,此番带了多少援军?”
楼白沉默片刻,低声道:“五千余人。”
洪知行脸色一僵,急声道:“寄出去的急报不是写了,此次敌军有近十万人!”
楼白一时间没有说话。
先不说急报根本就没有送出去,就算是他们已知敌军十万,也已经带不出来更多的人了。
许是楼白的沉默让洪知府意识到了什么,他浑浊的眼睛沉寂下来,脸上带上了一丝怆然。
楼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跟来的周恒被他安排去点兵,先带着刚到的守军去休息,他跟在洪知府身边,问道:“现在淄州城情况如何?”
洪知行叹口气,沉声道:“苟延残喘。”
被援军吸引来的士兵正远远地看着这边,楼白放眼看过去,地上坑坑洼洼都是些黑黢黢的洞,肉眼可见的房屋很多都被烧成了灰烬,不远处还有几栋被拆成木头的房屋。
“城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投石没了就拆房子,但是拆房子也需要人,我们就用同伴的尸体点了火扔下去……”
说到这里,洪知府闭了闭眼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胡子。
但是被烧了大半的胡子摸起来手感实在不是很好,他碰了一下就将手收了回去,有些烦躁的抹了几把。
“昨天他们往城里投火,房子被烧着了大半,现在百姓们都聚在城东那边,也不敢往外撤……派不出人手来保护他们,从这边到别的州县,路上还会遇见荒蛮人的散兵,还有那些‘樵夫’……”
洪知行下意识抖了一下。
他领着楼白一直走到城门处,然后顺着台阶爬上了城顶,四处靠着受了伤“哎呦”痛呼的士兵,洪知行见怪不怪的跨过去,木然的领着人往上走。
楼白放在弯刀刀柄上的手微微收紧。
他正要询问淄州城是如何守下来的,就在登上城楼的下一刻,他看见了靠在瞭望塔上,正单手缠着纱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