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本嫁衣

2

字體:16+-

中醫說我體寒,可能真是這樣。南方冬天的濕寒,像是要讓骨頭都鏽了一樣。家鄉的冬天很少有雪,隻是風疾雨寒,天空變得雲痕重重,好像沉得要墜下來般。陰風濕潤似永遠擰不幹的淚,撲麵而來若有萬般傷訴。我猶記得,冬日黃昏,在猝不及防墜落下來的昏暗天色間,船家的燈影在暗如青綢的水麵點了一盞細小如豆的火光……我聽得見窗前槳聲**漾,雀啼如泣。橋上歸人的傘影,像是褪色的皮影戲一般……千家萬戶絲絲縷縷的煎炒煮炸之聲,鍋瓢碗盞作響,我還聞到熱騰騰的米飯香……這人間市井的重複,細密,無盡無望,溫存豐實卻又不知饜足……

這是我的望鄉。

母親在洛橋的裁縫小店,是外祖母的遺產。幼年時母親要帶我去給外祖母上墳。掃墓對於她來講不是一件小事,要專門請轎夫把她抬上山。他們健步如飛,我跟在後麵一直跑,非常累。站在山腰上,母親一邊燒紙錢,一邊絮叨她們那一輩人的往事,嘴裏碎碎的,翻來覆去還是那幾段話。有時候要掉淚,想緩口氣再走,又不敢耽誤太久,怕轎夫等得不耐煩。

解放前外祖母家中赤貧,她幼年得了天花,高燒昏迷近一個禮拜。天花痊愈之後,臉上留下麻疤,容貌非常醜陋,被家人嫌棄,常遭毒打。外祖母十三歲就從家裏逃了出來,被招去英國人的工廠做了繅絲女工,一年下來,在地獄一般滾燙的車間裏,臉被蒸得腫白,手指常年浸泡於開水中,幾乎是被煮熟了。她又從那裏逃出來,去汽車配件廠打篷布,很快被車篷舊帆布的粉塵害成了肺結核,日日咯血。車廠開掉了她,她便又去做洗衣女工。苦熬幾年後,嫁了一個心地慈軟的沒落少爺,有了一點積蓄,才終於開了一家裁縫鋪謀生。

外祖母縫紉手藝做得好,瀾本嫁衣名噪一方。她的嫁衣通常都做正紅色的緞子旗袍,鳳仙領,端莊之下暗藏風情;繡上文理森森細細的折枝牡丹,雍容複古自不待言。滾邊的金線和飽滿的排穗,是種極富悲劇感的華麗。斜襟領上綴有刁鑽細膩的盤扣絞花,一顆一顆細細靜靜地扣上去,仿佛藏有淒涼笑意的紅唇漸漸隱去,密封身心的本相,帶著對未卜之命的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