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名唤白濂,是北海大贝一族的族长,亦是族中最擅幻术者。大贝一族是北海中独特的一族,虽然神力普通,但是几乎没有敌人。因为一般人连他们的居住之所都没有办法找到,它可能是海底的任何一块岩石、一簇珊瑚,甚至是一条长长的海草。大贝一族可以伪装成海中的一切,与周围的环境彻底相融,令人难以察觉。
本来族中人人都擅长此术,经常互相比试,看谁的幻境设计得更加巧妙,谁能更快窥出破绽,更胜一筹。所以族中景色时时变幻,族人日日换脸,对此大家都习以为常,但也互相不服。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族长白濂。
起初也有胆大者向他挑战,可惜看不透他的伪装,连人都认错,最后只有拱手认输。白濂对这样的挑战者十分宽容,毕竟都是自己的族民,保护他们就是自己最重要的职责。
他们一族就这样平安地生活在北海,直至有一天有一人来到。那人看着落拓,长得却精神,自称对幻术也有些心得,想和族中高人切磋一番,权当游戏。
白濂起初没有放在心上,但那人能准确找到自己的族地,想必还是有些本事的。于是他叮嘱几个跃跃欲试者小心,自己则在一旁凝神戒备。
起初谁也没有将外来人放在眼中,因为整个大荒,除了大贝一族,没有听说过第二个族群擅长幻术,就是有自行修炼的,又怎么比得上他们天生的优势。
但是没有料到的是,几个族中的好手竟然都败下阵来,无论把眼前之景变成何物,都能被那人识破,而他设的幻境却无人窥破。那人连赢几场还是十分谦和,连连说着承让,使失败者也面无愠色。
最后白濂上场。他一上手就将眼前一切隐于一片海水中,他们本在海中,将所有的一切归于大海本身,是最安全牢靠的障眼法。这一招使出,那人果然一愣,原地驻立好一会儿没有出声。
见此情形,白濂暗暗松了一口气,因为幻术虽看似玩笑,却是他们一族赖以保全的根本,如果有人能将此术彻底窥破,那对他们一族无疑是一大威胁。对于这一点,普通族人可能不以为然,但他身为一族之长绝不能轻忽。
可惜他的心还没有放下片刻,就听那人轻笑出声,只是随手从远处取了一条鱼困在手中,但笑不语。白濂却心中一紧,他这一招隐海虽然玄妙,只可惜还是有破绽,眼前这一片海中一条鱼都没有,干净得太过彻底。这就是破绽。
于是他索性撤了幻术,对那人一点头:“请出题。”
那人于是放了鱼,一展袖:“请族长随我出海。”
出海?见白濂有些犹豫,那人又低笑出声:“族长莫慌,只是到海面一观。”
白濂不想让他看出自己有些许心虚,于是把袖一挥,当先往海面而去。大家随他们二人来到海面,那人纵身跃至空中,也不见如何动作,就见半空云雾聚集,水汽上扬,在一片氤氲之中,忽然显出一片远山来,群山莽莽,白云飘飘,见之不俗。
其中一山高耸孤立,之上草木俨然,流水淙淙,青鸾徘徊,白凤起舞,还有各种灵兽穿梭其中,甚至能听到它们的鸣叫声,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令人惊叹。
“这……这真是幻境?”族人中有人忍不住出声,说完之后又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自觉此问不妥,因为令人分不清是真是幻正是幻境的最高境界。
白濂心中暗叹一声,抬手一揖:“阁下高妙,白濂自叹不如。”
那人却托住他的手,说道:“白族长太过谦了,我这不过是取巧罢了。将真实之景化在这虚幻之境中,令你们分不出真假,实在是侥幸。”
见他言辞恳切,眼神真诚,白濂心中的戒备放下了不少,于是他诚心说了一句:“你的幻术确实不错。”
“那你想不想学?”那人忽然靠近,低声对他说道,“我们可以互相切磋,毕竟你最厉害的幻术还没有被他人识破。”说完,他又若无其事地拉开两人的距离,“白濂族长?”
虽然是近似耳语的一句话,却在白濂心中掀起轩然大波。这是他或者她最大的秘密,从来没有人看穿,却不想被个外来客一语道破。
“正合我意。”白濂高声回答,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不知道此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来到族地,又幻术超群,不管怎样,让他远离族人都是最妥当的选择。至于白濂自己,正好可以与他慢慢周旋,摸清他的底。
于是两人一路同行,赶往那日在海边看到的幻境之地,他说那是他的故乡,也是他的名字—— 蜃。
他们往西而行,刚一出族地,蜃大袖一挥,白濂就觉得浑身上下变了模样。本来是端正严整的一袭白衫转眼间变成了通体的白裙,他除了五官没有变,浑身上下都是女子装扮。
“你!”白濂有些恼怒,这正是她最大的秘密。
大贝的族长之位本属于她的同胞哥哥,但哥哥因为意外遇害之后,她便幻化为哥哥的模样,担起了保护族民的责任。这个秘密长久以来从来没有被人发现,久到她都要忘记自己的真实模样,就如同忘掉自己的名字白怜一样。
可这个外乡客贸然改变了她的样子,真是大胆。
“嗯,这样就好看多了,女孩子嘛,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总板着一张脸做什么?”蜃嘻嘻笑道。
一种久违的情绪袭上心头,但她面色不改,只是走到前面,又忍不住用自己本来的声音说:“不是说着急赶路吗?还不赶紧。”
男子在身后笑着答道:“来了。”
一路上两人兴之所至,幻境随手而来。刚才还是荒芜的山丘,转眼变作桃源之乡,一株小芽瞬间长成参天大树。
虽然白怜不愿承认,蜃也次次说是平局,但她心里明白,其实自己是稍逊一筹的,而蜃深不可测。这更加剧了她的危机感。但蜃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对她的族人和族地没有什么企图,只是对她的幻术感兴趣,说与自己修习的大有不同,要好好研究。难道真是她想多了?
这样的想法也只是时不时出现,此时白怜就被自己发间忽然出现的山茶花打断了思绪,只能恼怒地嗔视不远处那个怀抱着一簇山茶花嬉皮笑脸的人。
“阿怜知道烛龙吗?”一日,蜃偶然问起。
蜃开始这样唤她。而她也在数次坚持无果之后慢慢放弃,继而习惯。
“知道,烛龙是昆仑的大神,传说中睁眼为昼,闭目为夜,呼气成雪,吸气为暑。实在是不能想象。”白怜一脸神往地道。
“像这样?”只见蜃手一挥,刚才还是朗朗青天转眼变作了黑夜,俄而寒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呼啸而过,然后雪落。
白怜屏息无言。蜃见她如此,一笑,又一挥袖,刚才的一切不复存在,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白怜再次深刻地认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诚心发问。
“这没有什么,我迟早会让你知道其中的奥秘。其实我一直怀疑烛龙大神的真假,说不定他也与你我一样,只是一位擅长幻术的高手呢?”蜃不以为意道。
蜃的举动让白怜心中也有了一丝疑惑,但对于烛龙她还是信服的,白昼与黑夜的往复交替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蜃真的拥有与烛龙相较的能力?
终于,他们来到了蜃之地。这里果然如她之前在北海见到的那般非比寻常,蜃说这里藏有他幻术的最终秘密,到了这里就可以见识整个大荒最厉害的幻术。只不过还差一个小步骤。
“这里是我的族地,那幻术的秘密就藏在地底,必须是我的族人才能够一探究竟。”蜃小心翼翼地说道。
“那你怎么不早说?!”白怜觉得自己被骗了,生气道。自己不是蜃族,注定看不到那秘密了。
“其实是有一个办法的。”蜃更加小心翼翼地开口,边说边看她的脸色。
“什么办法?”白怜实在是对他那终极的奥秘好奇,忍不住问道。
“成为我的族人,”见白怜快要不耐烦的样子,蜃连忙接口道,“和我成亲。”
白怜大吃一惊:“什么?!”
“只是一个仪式,没有别的什么。”蜃着急地说,“我知道如果一开始说出来,你肯定就不会来了,但是你不看会后悔的,阿怜,你相信我。”
这还是白怜第一次看到蜃露出着急的神情。成亲?和蜃吗?自己愿意吗?蜃是真心的吗?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阿怜?”蜃又试探着问了一声。
“你让我考虑一下。”白怜觉得自己心里最大的秘密已经变成了懵懂的不可言说的心事,事情发展得这么快确实是自己始料未及的。
但是,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发髻上的桃花,这是今早才幻化的,灼灼动人。自己是不可能带蜃回去的,更不可能留在这里,就像她在北海不可能恢复女儿身一样,她是大贝一族的族长,有且只有这一个身份,那这仅有的光阴……
“好,我答应你。只有一场仪式,没有别的。”白怜终于做出决定,对蜃说,也对自己说。
“好,你随我来。”蜃明显高兴起来,往前走去,白怜犹豫了一下,缓步跟上。
眼前是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树上各色丝带飘飞,远远看去灿若云锦。
“这是?”白怜来到树下,眼中流露出赞叹的神色。
“这是姻缘树,我们只需把名字写在丝带上,再绑在树上,接受姻缘树的祝福。三日之后,姻缘树就会生出红线,取下红线缚于你我手腕上,此礼便算成了。”蜃轻声解释。
“就这样?”白怜转身问他。她此时身着一身白裙站在飘曳的彩带之下,乌发与衣袖也随之飘扬,映着皎如珠玉的一张脸,令人失神。
“是的,就这样。”说完,蜃忽然纵身而上,从最高处取下一条丝带,心中默念,丝带上慢慢现出了一个“蜃”字,然后他将它递到白怜手中。
白怜看着手中轻软的丝带,忽然感觉到了重量。她默默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在那“蜃”字的旁边出现了“白怜”两个字。
蜃在那一瞬间眼中露出光彩来:“阿怜,我真高兴,就算不是真的,我……我也很高兴。”他说着就忍不住笑起来。
见他欣喜的模样,白怜欲言又止。还没等她开口,蜃又飞上树梢,小心地把那根带子绑到原来的位置。绑好后,他冲白怜一笑,又落在地上,与白怜并肩看着那写有两人名字的丝带高高飘扬。
“真好看,不是吗?”他问她。
“嗯。”
还有三日的时间两人可以相处,等那树上生出红线。
白怜自当上族长之后少有这样的清闲时候,这里的景致与她的故乡截然不同,蜃陪在她身边,为她介绍蜃地的山水,又故意逗她开心。渐渐地,她的笑容多了起来。
两人坐在半山,微风吹过,白怜眯起眼,听风吹过山野的声音,这对她而言是难得的体验。
“阿怜,你知道我在北海是怎么认出你是女子的吗?”蜃看着她的脸,忽然开口道。
“是了,我都忘了,你快告诉我。自从我顶替哥哥担任族长以来,自问没有露出过半点破绽,你是怎么一眼看穿的?”白怜好奇地问道。
“很简单,那么美丽的人不可能是个男子,必是个女子假扮的。”蜃一副肯定的语气。
白怜睁大眼睛:“就因为这?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兄长,我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再加上我用幻术遮掩,让族人以为当年遇害的是我,长久以来一直无人识破。你竟然就这样猜对了?!”白怜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还以为是他的境界高深,所以看破了自己的伪装,没想到就这样被他蒙了出来。
“哦?那不是说明我的运气很好?我真是赌了一把,还好我赌对了。”蜃一脸得意,“不对,这说明我们很有缘分。”
白怜有些无语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他捧着不知名的花束,手指微动,其中一朵花落下,飞到她鬓边左晃右晃,最后终于选好位置簪了上去。白怜的脸悄悄变红,她慌忙地移开眼。
“阿怜,其实我想说——”蜃正要开口,话音还没有落下,却被白怜打断。
“快看,那是什么鸟?好奇怪的样子。”白怜忽然用手指着远处飞过的一只鸟说道。
“阿怜,”话一下子被打断,蜃暗叹一声,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从南边飞过来一只鸟,身上的羽毛是青红色的,只有一只翅膀和一只眼睛,飞得歪歪斜斜,眼看就要落地。
“那是比翼鸟。通常是两只起飞,怎么只见一只?倒是有些奇怪。”蜃解释道。
“原来那就是比翼鸟,我以前只听说过但从未亲见。传说比翼鸟恩爱非常,只有两只在一起才肯起飞,这儿怎么会只有一只?”白怜看着那只单翅的鸟,觉得它有些可怜。
“那是因为她还没有认清自己的心,等她知道心里真正想要什么的时候,自然会与另一半比翼齐飞。”蜃在一旁缓缓说道,定定地望着白怜。
“真的吗?”听他此言,白怜稍稍转过身,不知该如何回应。
“当然是真的,你看,另一只不就飞来了。”他用手一指天边。
果然,后面又飞来了一只一模一样的鸟,急急扇动翅膀赶上了前面那一只。一开始两只鸟好似还有争执,那后来的一只不停地用翅膀去安抚前面的那只。最终两只鸟儿交颈而鸣,一齐振翅,一同翱翔,好似变成了一只鸟,一起稳稳地飞向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