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蛇,你想離開這裏嗎?”風醉搖著空壇子問她。
“你明知道我離不開這裏的。”九嬰看著風醉。
“是呀,你離不開這裏,這裏的一切都有賴你的神力,是我喝醉了。”風醉說到這裏似乎真的醉了,低聲道,“我隻是很想帶你去看看我跟你說的一切,看看我走過的地方、看過的風景。我隻是……”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可是你看這裏現在這麽美,有花有草,這河裏還有許多和我一樣的生靈。當我還是一條小水蛇的時候就認識它們了,如果我走了,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九嬰看著身後的河流靜靜地說道。
風醉看著眼前的少女,她說這些的時候沒有抬高聲調,也並不慷慨激昂,更沒有自恃恩重,像說著最平常的事情,為了一朵花、一株草,為了河中的小魚小蝦,為了活著的一切,她不能抽身離去。從她存在在這裏的一刻起,這些就與她一起生長了,她的神力滋養著這片大地,她已經同它融為一體。
“所以我在這裏挺好的,並不是敷衍你。自你幫我穩定了神力之後,我也可以高興、難受,可以這樣和你一起喝酒,甚至可以像剛才那樣手舞足蹈。隻是我不能離開這裏,不能離開它們。”少女的眼睛明亮,語氣溫和,就如她身後的這條河,滋養著萬物,卻無聲無息,隻靜靜流淌。
“那麽小水蛇,我又要走了。你知道風總是無法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的,等我下次再來與你對飲。你知道的,我總會回來。”
說完他起身,雙臂展開,有風平地而起,鼓動著他的長發、衣衫,等風停時,他已經在九天之上。
那是一隻黑色的大鳥,雙翅展開,遮擋住她的整片天空,無論她的原身有多麽巨大,也始終在他的羽翼之下。
九嬰抬頭看著他,他並沒有扇動翅膀,隻是憑空懸停在她的上空,仿佛在等一個答案。於是她伸出手去,用力地揮了揮,那是在向他告別,並不曾有一字出口,就如她不曾問出的問題。
“你能留在這裏嗎?”
有些話不用出口,因為答案早已明了,他是自由的,不該為任何東西停留。
因為他就是風啊,誰又留得住風呢?他就算一時勉強留下,也不會長久,那隻會讓他變得不再是他。
何況他認識的她也並不是真正的她,她隻是一條小水蛇的時候,被禁錮的不單是自己的神力,還有自己的本性。
當初他的一壇酒,解封的不光是她的神力,還有內心壓抑的欲望、貪念,以及太多不可言說的東西。所以她每次在他麵前的模樣,都是想象中他可能喜歡的模樣,是她在腦海中反複考量才呈現的模樣。可這些她不會告訴他。
風來得突然,帶起了河中的漣漪,他如今要去別處,自然也在預料之中。
九嬰仰頭看著他飛向遠方,想著下次相逢的時候自己又該是怎樣的模樣。
可惜她思考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了意義。
因為風醉再也沒有回來。
黑暗中,一個憤怒的聲音響起:“早就說了他不會回來了,你們非不信。要我說當初就應該不擇手段地將他留下,免得小嬰如此傷心。”
另一個年輕曼妙的聲音嗤笑:“說得好聽,什麽叫不擇手段?你沒看到他神力高強,我們大夥齊上也未必是他的對手,談什麽不擇手段,好笑!”
“那你們說有什麽辦法?!”一個尖銳的聲音忽然插入。
“簡單,”另一個低沉的聲音笑道,“直接開口呀,小嬰就是傻,上回那麽好的機會都被她錯過了。隻要她開口他就能帶她走!管這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麽?隻要帶上我們,其他的花呀草呀,魚呀蝦呀,又有什麽打緊。”
“哎呀,你們都少說兩句。”又一個絮絮叨叨的聲音插進來,“這話都說過多少遍了,我們大夥都勸過多少回了,小嬰就是不鬆口又有什麽辦法?大家都是看著她長大的,也決定將主導權給她,現在說這些又有何意義?”
一個怯怯的聲音開口:“可是嬰姐姐也不敢把我們介紹給他,總是設法瞞著,我想那是因為她自己也害怕讓他知道吧?你們這樣勉強她,是不是不好?”
“老大,你說該怎麽辦?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總不能看著小嬰日日這麽愁眉苦臉的吧?她之前對什麽都淡淡的,好不容易來了個人能讓她開懷,我們大夥也跟著高興高興,卻不承想是這麽個沒長性的。”又一個聲音說道。
見他一開口,眾人一時噤聲,等著老大開口。
沉默許久,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你們都不必多言。那風醉來自青丘之澤的大風一族,聽聞那一族最是不羈,平時十分難見,誰知竟然被小嬰遇到了。如今他這麽久都沒有音信,惹得小嬰傷心,想這樣就一走了之,未免太過輕易。我早就在他身上放下了九不悔,之前他都能在最後時刻趕回來,所以那藥一直都沒有起效,這次眼看時限將至,如果他到時候還是不回來,就怪不得我們了。”
此話一出,眾人似乎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許久,那個開始發問的人遲疑地開口:“九不悔?不是五不疑,六不欺,七不寐,八不怨,而是九不悔?!”
“不錯,正是九不悔,九死而不悔。”那被稱為老大的人又繼續道,“我早就看出這風醉對小嬰而言意義非比尋常,所以一開始下的就是最烈的藥。他們大風一族實力強悍,本身羽翼帶毒,不是九不悔恐怕難以製住他。”
“可是,可是,”之前那個膽怯的聲音又響起,“九不悔由嬰姐姐的鱗甲煉成,可化為霧氣令人不自覺服下,之後便會產生強烈的思念之意,藥性越深,對人的影響也就越深。九不悔的藥效隱藏的時間最長,但發作起來也是最難以忍受的。大哥,你……你想把他害死嗎?那嬰姐姐怎麽辦?嬰姐姐不會高興的。”
“你放心,他死不了。單看他給小嬰配的那壇酒就知不簡單。說起來,也多虧了那壇酒,要不我們也不可能像這樣在一起說話。開始我也以為他就是小嬰的命定之人,雖然他一次次地離開,但是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說明他還是記掛著小嬰的。我原以為那九不悔永遠都不會有用上的一日,可是如今這麽久他都不曾回來,證明我當初的決定是對的,所有的事情有備才能無患。眼看著時間就要到了,他應該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小嬰的牽絆才對,開始隻是偶爾失神,後來就會精神恍惚,漸漸到坐臥不寧。如果他還是堅持不回來的話,那麽就會頭疼欲裂,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雖然在場眾人都清楚這九不悔的藥性,可是如今聽老大再說一遍,仍然不寒而栗。
隻聽老大接著道:“我現在隻懷疑,他神力高強,又通藥理,怕是用了什麽方法延緩了藥性,所以才能拖這麽久。但是九不悔是無藥可解的,就算他能拖得一時,也不可能一直拖下去。除非他死了,回不來了。否則他就是翅膀折斷,爬也要爬回來。”
“小嬰就是心太軟,之前是,現在還是。她雖然隱約知道我們的存在,卻一直對我們避而不見。因為她是我們之中能夠獨立存在時間最長的一個,也是最‘正常’的一個,因此我們才決定將主導權交給她,也想盡量幫她完成心願。可是如今看來,這個決定是不是應該重新考慮?”
被喚作老大的人說了這麽一大通,詢問其他人的意見,可是半晌也無人應答。
“老大,我們雖然都埋怨小嬰,但是誰都沒有想要取代她。因為我們都知道隻有她才不會被人看成怪物,才是正常的樣子,換成我們其他人都不行。”剛才還很憤怒的人打破沉默道。
“你們真是被管束得太久了。這裏是大荒,遍地都是怪物,我們也是,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正常?你們也不看看,正常人能夠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生存?說實話,要不是她出現的時間是我們之中最長的,我早就可以取而代之,帶大家離開這破地方了。”老大開始憤憤不平,聲調抬高。
“是嗎?”忽然另外一個人插了進來,雖然聲音不大,卻帶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壓力,“你想取而代之,大可以試試。”那是九嬰,竟然是九嬰。
“小嬰,你……你怎麽來了?你從來都不來的。”被稱為老大的人聲音中露出慌亂。
九嬰的聲音跟白日裏聽著相比好像沒有什麽不同,但這裏的每個人隻覺得她和往日判若兩人。沒有人敢出聲。
“我不來並不代表我不知道你們,隻是因為之前我們彼此的時間有些錯位,所以我雖然知道,但是沒有辦法插手。這一點點空隙,就給了你可乘之機。”九嬰說到這裏,語氣加重,“你竟然敢對他動手,用的還是九不悔!單憑這一點我就不能饒你!”
老大也激動起來:“我還不是為了你!誰叫你如此優柔寡斷,既不肯跟他走,又不肯開口讓他留,就這麽來回拉扯,口上說得灑脫,心裏卻又不快。你少在這裏裝無辜,我們這些人是怎麽來的,你難道心裏不清楚嗎?你敢說你就沒有一絲別的心思嗎?你敢說自己心甘情願嗎?”
此話一出,本來還想勸阻他們的其他人一時又沉默無聲了。
九嬰也沉默了片刻,之後才緩緩開口道:“你說得不錯,我並不像表麵上看著那樣無所謂,我心裏也是有怨的。開始我隻是自己跟自己說話,可是時間一長,我漸漸希望有個人能陪我說說話。我心裏的念頭一個一個冒出來,你們也就接著一個又一個地出現,你們每一個都是我,又不是完全的我。也正是因為你們的存在,才使我的心重新平靜下來。可是,”說到此處,她話鋒一轉,“這並不意味著你們就能自作主張,你們聊聊天,發發牢騷,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你們敢掙脫束縛,膽大妄為,那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你竟敢這樣說,你太妄自尊大了,當初是我們大家商量,看你形貌端正,估計能和外麵更好地融合,這才賦予了你主導的權力。你不要得意忘形,以為我們就隻能任你擺布。我現在就要奪取主導的權力,你又能奈我何?!”老大說著就要撲上來。
九嬰聞言隻是冷笑著看著他,一手抬起,澎湃的神力從掌心而出,如細鏈般瞬間將老大縛住,任他怎樣掙紮都毫無用處。隨著她手指收攏,隻見那鏈中的人影砰的一聲迸裂,再也不複存在。
接著她昂首對剩下的人朗聲道:“爾等仔細,如有再犯,就如此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