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七章 雙管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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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

龍鷹抵達少尹府門前,遇上來探問的翟無念和京涼。

此時雨歇雲開,月兒在輕紗般的薄雲後,若現若隱。龍鷹將剛長出來的新胡須修飾得整齊妥善,重塑“範輕舟”的尊容,且因完成心願,分外醒神,見到兩人,施禮問好,道:“少尹大人沒什麽大礙吧!”

翟無念和京涼乘機下台,停下來和他寒暄,前者訝道:“範兄竟比我們晚?”

京涼勉強擠出點笑容,道:“我們曉得此事時,仍在因如坊內,駭了一大跳,幸好少尹大人傷勢雖然不輕,卻是可複原的傷勢,不致重蹈陶過的覆轍。”

翟無念悶哼道:“肯定與行刺陶過者是同一人,方式和武功都相近。”

看著兩人額手稱慶的模樣,不住卸責,知他們比任何人清楚陸石夫遇刺身亡的後果,他們肯定被牽連,皇甫長雄則成代罪者。

京涼猶有餘悸地說道:“幸好宇文朔剛好在附近,令刺客未能繼續逞凶,但除少尹外,幾個手下都受創。何人如斯厲害?”

翟無念皺眉道:“令人難解,頗有點嫁禍的味兒。”

兩人肯和龍鷹說這麽多話,是借談論大家同樣關心的事,修複關係。比起今夜的刺殺,其他紛爭變得微不足道,更牽起他們的危機感。相對下,與“範輕舟”的恩怨,確沒什麽大不了。

翟無念雖奇怪“範輕舟”遲來,並沒真的放在心上,故而說過便算,沒追問下去。

京涼問道:“範兄清楚當時情況嗎?以宇文朔之能,竟攔不住他,全城動員去追,仍給他逃得無影無跡。”

龍鷹歎道:“少尹福大命大!”

翟無念道:“搜捕到現在仍繼續著,真的不知尚有何作用?”

又東拉西扯幾句後,約好異日見麵共敘,龍鷹進入少尹府。

陸石夫容色蒼白地坐在府堂一邊的臥椅內,幸好雙眼仍炯炯有神,隻是說話的聲音及不上平時的雄壯渾厚,正和幾個來探病的官兒和地方的權勢人物說話。見龍鷹到,陸石夫將他們打發,好與龍鷹交談。

龍鷹坐到他身旁道:“夫人非常感激陸大哥,囑小弟記緊為她向陸大哥表示謝意。”

陸石夫大喜道:“真的成功了。”

龍鷹扼要說出情況,然後總結道:“今次田上淵傷得很慘,參師禪和尤西勒亦隻比他好上一點兒。老田身體的創傷還是其次,五采石被奪的創傷怕永遠不能複原。沒了五采石的療治奇效,他將有一段時間不敢出來見人。”

清楚田上淵如何厲害的陸石夫咋舌道:“鷹爺用的是什麽武功,竟能一舉破去三人的聯手,製敵於瞬息之間?”

龍鷹道:“就是在校場之戰退破立大師的招數,運用得更圓熟。”

陸石夫雙眉揚起,又蹙聚,憂慮道:“會否給老田認出是你?”

龍鷹道:“陸大哥放心,事實是,即使那次公然擊退破立,除破立自己心知肚明發生何事,其他人均不曉得是什麽一回事。何況田上淵等三個家夥,絕不會將此事告訴其他人,還以為我康老怪名不虛傳,確有震駭當世的奇功異藝。”

陸石夫道:“太少又如何?沒可能不被他認出用的是‘血手’。”

龍鷹道:“巧妙處正在這裏。符太扮的方閻皇,與捷頤津有深厚交情,魔門向有交換武技的風氣,以抗外侮,大明尊教至少等於半個魔門派係,所以方閻皇從捷頤津處學得‘血手’,毫不稀奇。最妙是太少的‘血手’,早變種成另外的東西,似假又似真,最適合方閻皇的情況。隻要老田相信來的是兩大老妖,保證懷疑不到太少身上去,遑論王庭經。”

陸石夫問道:“老田會否聯想夫人的離開與此有關?”

龍鷹道:“多少有點吧!隻恨老田永不能證實。太少現在送夫人一程,是遠吊在她身後的方式,以肯定沒人追躡。憑夫人的武功,北幫內隻田上淵一人有威脅她的實力,現時老田卻是有心無力。”

陸石夫瞥一眼他的胡子,欲言又止。

龍鷹坦白道:“小弟有讓胡子在一、兩刻鍾重長出來的本領。”

陸石夫歎道:“難怪‘道心種魔大法’在魔門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接著壓低聲音道:“原來宗楚客計不止此,我們破的隻是他殺人見血之計,卻破不了他殺人不見血之計。”

龍鷹大吃一驚,道:“發生何事?”

陸石夫歎道:“此招之毒,隻有宗楚客這個奸種做得到,剛才初更時分,由於我們發散人手搜捕刺客,竟在東、西兩市市門處,發現有人張貼告示,將娘娘的種種醜行寫在紙上,還呼籲加以廢黜,當然少不了武三思,老宗也給帶上幾句,幸好及早發覺,連忙撕下來,否則若留至天明市門開啟時,肯定傳得街知巷聞。現在巡衛明是搜捕刺客,暗則為查看仍否有其他類同的告示。”

龍鷹沉吟思索。

陸石夫道:“宗楚客將武三思卷進此事去,現在武三思親攜兩張告示,到大明宮見娘娘。如此嫁禍毒計,虧宗楚客想得出來。”

龍鷹明白過來,禍!嫁在張柬之等五王身上,陸石夫還以為武三思是受害者,其實武三思用的是苦肉計,那天他竊聽宗楚客和武三思在大相府的密議,聽漏的正是此計。武三思有何損失?首先發現的巡衛肯定讀兩句便不敢讀下去,或許更是由宗楚客遣派的人“發現”,接著就到了武三思手上去,也敢肯定送到李顯手上的是一堆碎紙屑。

懂玩手段的武三思和宗楚客,隻會聲淚俱下的請李顯為他們作主,誣告五王者可由更適合的人出口。

此計之毒,是稍有點人性者想不出來的。隻有卑劣如武三思者,才讚是好計。

如兩計同時成功,可大大衝淡陸石夫被刺殺帶來的風險,至少可使武三思在權衡輕重下,沒法分神。於大奸鬼來說,殺五王當然重要多了。

宗楚客與田上淵狼狽為奸的威力,不容小覷。

因五采石物歸原主帶來的喜悅,一掃而空。

離少尹府,龍鷹心情沉重的朝西市走,不到十多步宇文朔從後麵趕上來。

龍鷹沒精打采地說道:“成功了。”

兩人並肩走在大雨後夜深的長街上。

宇文朔駭然道:“難道少尹傷勢惡化?”

龍鷹說出告示之事,並道:“除了宗楚客,誰能做出如此巧合的安排?”

宇文朔神色凝重地道:“沒武三思點頭,宗楚客豈有此膽量。”

龍鷹暗讚他心思細密,點頭道:“理該如此。宇文兄有應對之策嗎?”

宇文朔苦歎道:“非常困難,此事隻是禍引,武、宗二人的狠辣手段,將排山倒海而來,連皇上都架不住,以皇上的性情,定會為氣至發瘋的娘娘出頭。”

又道:“唯一敢說話,又不致有後果的,或許是太醫大人,可是王太醫與張柬之等向無交往,很難為他們說話。娘娘一句太醫根本不清楚他們是什麽人,可堵住太醫的口。”

龍鷹道:“說好話在這種情況下,既沒用處亦不合王太醫的作風,恐嚇又如何?”

宇文朔訝道:“範兄對太醫的認識很深。”

龍鷹道:“他的性格不難掌握。”

暗抹把冷汗,漏洞每出現在不經意的細節上。

宇文朔倒沒生疑,問道:“恐嚇?”

龍鷹道:“當然是他得來不易的江山,此事由我看著辦。”

抵達市門。

兩人立在道旁,繼續說話。

今晚是不尋常的一夜。

宇文朔約束聲音道:“範兄曾說過,天下間,怕仍未有能破‘血手’的武功,那範兄現在又是憑什麽,破他的‘血手’?”

龍鷹心忖宇文朔聽自己說這番話時,心裏該是不以為然,直到今夜與田上淵正麵交鋒,硬拚幾招後,仍被田上淵殺出重圍,方對老田的“血手”大為改觀,因而生出疑問。他“範輕舟”憑什麽傷老田在前?現在又能從老田手上奪回五采石?

當時為令宇文朔打消殺田上淵的念頭,口不擇言,現在須承擔亂說話的苦果。說謊確是苦差事。

龍鷹道:“憑的不是武功,是戰略。”

接著將老田到七色館來刺殺自己的過程,詳盡道出,這招叫魚目混珠,因當時他根本來不及施展“小三合”,用的是塵世的武功,在此事上令宇文朔信服後,隻要不說出有參師禪、尤西勒和田上淵在一起,另有醜神醫、妲瑪助陣,殺得田上淵舍五采石而逃,合情合理。他戰術謀略的高明,早在馬球場上展露無遺,宇文朔印象深刻,故從此點入手,不到宇文朔不相信。

聽罷,宇文朔籲一口氣道:“田上淵竟是孤身一人?你們確有運道,我還為你們擔心了半晚。”

龍鷹道:“現在太醫去了送夫人一程,他失蹤一、兩天,沒人敢過問,宮外的人亦不曉得,但小弟卻不能缺席,隻好趕回來。”

心呼慚愧,宇文朔這般關心他們,自己卻滿口胡言。

宇文朔不解道:“範兄竟認為田上淵沒把你認出來?”

這是個老問題,然而比破“血手”更難解釋。外貌可以遮掩、易容,至乎在體型上做工夫,但龍鷹既曾和田上淵交手,老田沒可能不從武功上將“範輕舟”認出來。

龍鷹道:“我們是趁田上淵傷上加傷的情況,於他入屋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其不備,前後夾擊。太醫正麵攻他,我則從後方施襲,老田沒見過我的影子便溜了。”

宇文朔並不滿意,可是問下去,太不客氣,勉強地說道:“我們應否乘勝追擊?”

龍鷹道:“宇文兄有何提議?”

宇文朔輕描淡寫地說道:“趁老田養傷之時,找幾個他重要的手下來開刀如何?”

龍鷹大喜道:“小弟的腦袋本來一片空白,現在則無比充實。不過頂多隻能找一人來動手,對方有警覺後再不靈光。他的娘!老田以刺殺起家,我們就來個以刺殺對刺殺。”

又道:“行動愈快愈好,宇文兄心目中可有適當人選?”

宇文朔道:“殺樂彥最輕易,不過範兄既對他另眼相看,故不考慮。過去大半年,在下的心神全花在對付田上淵的手段上,想盡辦法掌握北幫在關中的一舉一動,事無大小,絕不放過。曾想過刺殺,卻苦於沒範兄般的高手助陣,橫數豎數,剩隻我和幹舜兩人,更顧忌一旦失手,遭田上淵反撲。”

他這般說,使龍鷹曉得在偵查“獨孤血案”上,宇文朔沒有突破,退而思其次,改從打擊北幫處入手。對田上淵恨意之濃,宇文朔可直追符太。

符太揭開“獨孤血案”田上淵的真凶麵目,此著厲害至極,使田上淵平添勁敵。

道:“可將太醫算在其中。”

宇文朔雙目熠熠生輝,道:“北幫的兩堂三帥,龍堂堂主樂彥,虎堂堂主虛懷誌,三大戰帥的郎征、白牙和善早明,隻有樂彥和白牙在關中。兩人中,得樂彥公開活動,白牙則行蹤飄忽,上個月曾在關西現身,還出手收拾了一個支持黃河幫的地方幫社。不過他既然在關中,避不過我們的耳目,何時曉得他在處,我們何時動手。”

龍鷹道:“白牙是怎麽樣的家夥?名字挺怪的。”

宇文朔道:“此人容顏凶惡醜陋,額生肉角,非常易認,卻有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沒人曉得他名字,故以‘白牙’稱之。三大戰帥裏,以他對敵人的手段最殘忍,多次激起公憤,最後仍給官府擺平。我早有殺他之心,隻是礙於形勢,不敢妄動。”

龍鷹訝道:“是哪種形勢?”

宇文朔道:“就是武三思、宗楚客,團結在韋後之下的形勢,誰去碰田上淵,等於公然和他們對敵。當然!這是指給田上淵發現人是我宇文朔幹掉的。”

龍鷹讚歎道:“宇文兄目光如炬。”

宇文朔欣然道:“範兄想到了。”

龍鷹由衷佩服地點頭。

宇文朔所指的變化,是武三思和宗楚客間關係的變化。

武三思今夜或無暇去想陸石夫遇刺的事,可是早晚會對此作出深思,並想到嫁禍和刺殺發生在同一晚夜,非隻巧合,而是有意的安排,若“範輕舟”再來個推波助瀾,武三思和宗楚客間不出問題才怪。

龍鷹沉吟道:“白牙武技如何?”

宇文朔道:“沒人清楚,理該是一等一的強手,黃河幫與他交鋒,沒一次不給殺得棄戈曳甲而逃,而他總是獨自行動,可見田上淵不但信任他,對他還有絕對的信心。”

又道:“陶過曾親口對幹舜說,對白牙的忌憚,不在對田上淵之下。”

龍鷹手癢地說道:“這般一個人,殺起來特別痛快。”

接著道:“此事可請少尹幫忙,借口緝凶,搜出白牙的行蹤。”

宇文朔思索道:“太張揚了,弄巧反拙,更怕少尹下麵有宗楚客的人。殺白牙,我心中有個模糊的念頭,不一定可行,但有一試的價值。”

龍鷹喜道:“幸好今晚有宇文兄不斷供應驚喜,否則睡難安寢。唉!沒多少個時辰可睡了!希望明早沒人來吵醒小弟。小弟洗耳恭聽。”

宇文朔道:“看現時白牙的勢頭,該是負起在關中廓清黃河幫餘勢的任務。這方麵的工作,白牙做得七七八八,僅餘以鹹陽為根據地的同樂會,其龍頭陳善子,曾受陶宏大恩,故一直站在黃河幫的一方,到手下大將謝滿在到西京的水道上遇襲身亡,陳善子才被逼斂藏。”

龍鷹訝道:“田上淵怎肯讓他活到今天?”

宇文朔道:“這叫投鼠忌器。陳善子乃關中士族,又出身於關中劍派,與京涼和翟無念均有交情,兼之鹹陽和西京兩城相依,田上淵殺人沒問題,卻絕不可以讓人曉得是他幹的。今天的陳善子,等於田上淵關中的眼中刺,不拔掉心難安。”

龍鷹道:“我們是采守株待兔之法,可是鹹陽雖近,有起事來卻是鞭長莫及。”

宇文朔微笑道:“在下設法造就白牙的行動又如何?今晚範兄巧布的陷阱,予在下很大的啟發。”

龍鷹的眼睛亮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