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全集:天地明環(全11冊)

第十七章 紅袖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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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心忖符太的失守,乃必然的事,剩看符太在《實錄》裏描繪的妲瑪,入木三分,正反映著波斯美女予他的深刻感受,沒那種感覺,寫不出這種東西。

與柔夫人當年交鋒,符太在感情上幾沒有破綻弱點,皆因天生冷酷,可是妲瑪卻勾起了符太對初戀情人的回憶,傷心往事,本不可挽回的過去,重現眼前,哪還不神魂顛倒。所以每次麵對妲瑪,均有點失控,因不想令佳人失望,說漏說多。不過,龍鷹清楚妲瑪對符太是真誠的,否則剛才見到的符太,不會一副春風得意的神氣模樣,而是亡命天涯,被官府遍天下追緝,《實錄》不會繼《洛陽篇》後,又有《西京篇》出爐。

妲瑪也是妙不可言,其誘人處,確不在玉女宗諸女之下,自己對此有過體會,故絕不怪符太的不濟事。妲瑪有否愛上符太,或許言之尚早。但肯定她正朝這個方向走著,否則如妲瑪般外柔內剛的女子,怎可能向男人撒嬌。

胖公公看得很準,物極必反,醜有醜的魔力,在這方麵男女有別。

女性衡量一個男人,一張俊臉可形成初期的好印象,可是,最後講的仍是身份成就、財富地位,至乎性格才情,所有這些因素合起來的整體。

符太之所以能在宮內大受女性歡迎,是因為龍鷹這個前人種樹,後人納涼,箇中情況,微妙難言,不可能盡述。如奚王妃對龍鷹的“醜神醫”的依戀,便惹起**公主安樂對醜神醫的好奇心,致“禍及”符太。

長寧現在對符太生出興趣,多少受安樂和妲瑪對符太的態度所影響,想弄清楚他有何過人之處。

一張醜麵具,反令符太別樹一幟,於俊男外開辟出新天地,確屬異數。

小敏兒對符太的忠心更是無可懷疑,情況便如人雅於他,不論龍鷹尊容如何,在她那樣的處境裏,宛似怒海遇上浮木,怎會計較抓著的是什麽木質、木料?

龍鷹心中欣慰,醜神醫的生涯將符小子顛倒過來,若真的相等於“輪回轉世”,那此一世就是對前世遭遇的補贖,失而複得。如此奇遇,恐怕想出此計的胖公公亦始料不及。

翻翻手上的第四卷《實錄》,僅餘三十多頁,瞧來到起程往長安前,符太認為該記錄下來的事情沒多少件,又或他變懶了。

離天明尚有個多時辰,猶豫應否讀下去時,睡魔襲來,昏然入夢。

龍鷹被搬東西的聲音吵醒,一時茫然不知身在何處,還以為仍在荒穀內的小屋,到發覺仍捧著符太的《實錄》,方省悟過來。

匆匆梳洗換衣,循聲尋去,大感訝異,因不但工場鬧哄哄的,兩個後鋪也人聲鼎沸,絕不止六十多個兄弟。

踏入工場,立時看呆了眼。

若以前的工場是家徒四壁,勉強有幾件家俬擺設的陋室,眼前便是富麗堂皇的宮殿。各種製作合香的器皿工具,式式俱備的搭建起來,即使外行如他,也看出設置多條生產線,具備非常可觀的規模。

過百人在忙碌著。

鄭居中迎上來,興奮地道:“範爺沒想過吧!”

龍鷹揉眼,好看清楚眼前非是幻境,失聲道:“發生何事?其他人從哪裏來的?”

鄭居中欣然道:“全是行家,該說是香大師的同行們,和香大師同時期經營香料坊,規模不大,屬小本經營。香大師被逼結業後,皇甫長雄連他們也不放過,趕盡殺絕,鬥不過他下,紛紛關門。”

龍鷹恍然,喜道:“那今天他們是報仇來了。”

鄭居中道:“正是如此,香大師開業的消息傳開去,又因‘春夢’先聲奪人,他們聞風而來,向香大師探問情況,知有範爺你撐腰照拂,人人雀躍加盟,大家一拍即合,最精彩是把本已塵封的謀生伴當搬來,現時連後麵兩個大鋪前、中、後三進都差點不夠用,真想不到。”

龍鷹道:“這是水到渠成,又叫天助我也。最難解決的生產問題,迎刃而解,我們就提早擇個良辰吉日,鳴鑼開鋪,打鐵趁熱嗬。”

又奇道:“香怪呢?”

鄭居中道:“他在炮製他的‘紅袖’。”

龍鷹道:“定要先嗅為快。是時候製作我的‘美人’了。”

聽得鄭居中一頭霧水,不知他在說什麽。

龍鷹到前鋪見來訪的武延秀,仍滿鼻“紅袖”的芳香。

此香確不同“春夢”的氣味。

“春夢”是親切的,如掬手可得的天降甘霖,又像出現在後院裏的仙泉,常伴左右,隻不過你尚未曉得發現。

“紅袖”卻是迂回古遠,如若長於秘境裏的靈物,遙不可及,即使像現在鼻端留香,仍像個夢般的不真實,不應是任何人該擁有的。

相同的隻一點,就是連龍鷹也嗅不出來自哪幾種主香料。

一香接一香,每種香又有多彩多姿的變化,以不同的形式供不同的用途,如騰奔往香安莊的滔天巨浪,肯定打得皇甫長雄舟覆船沉。

作惡多端的皇甫長雄,終到了惡貫滿盈的日子。

坐下後,武延秀湊過來低聲道:“在說出來前,範兄即使有神機妙算之能,仍保證測不著。”

龍鷹本以為他奉安樂之命而來,向他討香,此刻瞧他煞有介事的神情,知與安樂無關,笑道:“如此恕小弟不花精神去猜,由淮陽公直接說出來。”

武延秀道:“到現在我仍有糊裏糊塗的感覺,昨晚延秀到秦淮樓去。”

龍鷹失聲道:“前晚去過,昨夜又去,淮陽公當了秦淮樓是家嗎?”

武延秀毫無慚色地道:“西京還有什麽地方比得上青樓,秦淮樓更是青樓裏的青樓,隨便找個姑娘出來,莫不聲、色、藝俱全,與翠翹樓可並駕齊驅,柳逢春又是西京最有趣的人之一。”

接著有點感慨地道:“不論外麵的風雨有多大,隻要踏足秦淮樓,就如進入了避風躲雨的溫柔之鄉,樂而忘憂。當你在那裏花錢,方會明白財富帶來的好處,金錠和銅錢的意義。”

龍鷹目看耳聽,暗想隻要是人,就有人的煩惱,不理權勢有多大,地位多高。武延秀表麵上當時得令,可是隻要想想他和現今太子好友反目,奴才般被安樂差遣呼喚,便明白他為何有機會就一頭栽入秦淮樓去。

武延秀自責道:“我確後知後覺,到柳逢春問及範兄的無名香膏,方曉得此轟動西京的事。”

龍鷹記起胖公公曾說過的,權貴生活的奢靡,是外人無法想象,眼前就是實例,香膏的麵世,比什麽國之大事,更能惹起熱議。

盛極必衰。

隨盛極而來的是安逸的歲月,開國時的雄心壯誌、奮發有為,變成追求窮奢極侈。在“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金科玉律下,趨向衰敗遂成不可逆轉之勢。

問道:“青樓大少曉得小弟前夜半途折返的事嗎?”

武延秀坦然道:“大少就是大少,哪來閑情去理會這些小事。是我告訴他的,曉得後對延秀的招呼都不同平時,又請得紀夢來陪席小半個時辰。範兄明白了!我們的青樓大少醉翁之意,意在範兄。今晚無論如何,範兄也要陪延秀走一趟,否則無法向他交代。”

龍鷹不解道:“若柳大少意在香膏,小弟臨時急製一片交給你帶去便成。”

武延秀笑道:“範老兄肯定非青樓常客,不懂香料的妙用,青樓之所以被稱為眾香之國,此香正是合香,故可日日不同,天天新鮮,如我般的識途老馬,即使蒙著雙眼,一嗅樓內用的合香,便知該樓屬何級數。一所青樓,每年花在這方麵的銅錢,說出來可嚇你一跳。當然,羊毛出自羊身上,付賬的仍是我們。”

龍鷹道:“這個我明白,可是……”

武延秀打斷他,湊得更近一點,以近乎耳語的聲調細說道:“近水樓台先得月,大少他正是要搶在其他人之前,與範兄定下秘密協議,向他供應各式合香,縱然難做到獨家,也要趕在前頭,成為首家用上範兄所製香料的青樓。”

龍鷹聽至發起呆來。

武延秀強調道:“這個臉,範兄定要給延秀。”

龍鷹道:“他嗅過了嗎?”

武延秀道:“不但他嗅過,秦淮樓百多個姑娘全嗅過,最奇妙是每次嗅都像第一次嗅到般清新雋永,曆久不衰,神奇至極。唉!反是我沒嗅過。”

龍鷹順口問道:“公主嗅過了嗎?”

武延秀老臉一紅,尷尬地道:“我是從秦淮樓直接到這裏來,兩個地方外的事一概不知。不瞞範兄,延秀很享受這個滋味。”

他享受的,就是醉生夢死,不知人間何世的生活。隻有在青樓,他方尋回失去的自己,感受活著的生趣。

心中一動,腦筋靈活起來,問道:“秦淮樓所需香料,是否由香安莊供應?”

他到此刻仍沒答應柳逢春的邀約,是要趁機多套點消息,現在武延秀有求於他,自是有問必答。

武延秀皺眉道:“我不大清楚,然可能性很大,因柳逢春雖然不喜歡皇甫長雄,卻不得不虛與委蛇,可知在香料上,不得不倚重香安莊。”

龍鷹奇道:“皇甫長雄很惹厭嗎?”

武延秀道:“剛好相反,皇甫長雄一表人才,善交際,又一擲千金容色不變,在青樓不知多麽受歡迎。問題是皇甫長雄在關中幾個龍頭門閥裏聲譽不佳,大少則與季承恩有交情,當然站在獨孤氏、宇文氏、季氏的一方。”

又哂道:“關中世家間的恩恩怨怨,誰都弄不清,眼不見為淨。”

接著訝道:“範兄對皇甫長雄,似特別留神。”

龍鷹心念電轉,季承恩今次肯出頭,最後又說服韋溫,暗助自己一臂之力,非是無因。

聞言道:“此事說來話長。今夜我和老板在這裏恭候淮陽公大駕,勿遲到了。”

武延秀道:“罪過!罪過!豈敢再犯。嘿!範兄……”

龍鷹見他欲語還休,心中明白,掏出最後一盒香膏,塞入他手裏,道:“最好和八公主一起嗅,因拆開後,很難包回原來未開封的模樣。”

武延秀大喜,不客氣地納入腰囊去,讚道:“雖未嗅過,但隻聽聽已心動。範兄的長袖善舞,早名動南方,今次忽然到關中展拳腳,坦白說,沒人看好。可是轉個眼,範兄已成西京炙手可熱的紅人,想不佩服也不行。”

邊說邊站起來,顯然急著去向安樂交人,又希望安樂因香而忘掉追究他昨夜到哪裏去。伺候刁蠻公主,箇中苦樂,惟他清楚。

龍鷹送他到鋪外,看著他上馬,策騎去了。

偷得浮生半日閑,關上鋪門後,龍鷹正不知該去炮製他的“美人”,還是完成《實錄》《洛陽篇》的最後一程,香怪興高采烈地來找他,告訴他第一批盛載香油的皿具,送到後鋪,待他去評鑒。

龍鷹大奇道:“怎可能這麽快的,我們昨天仍隻是在談找工匠的事。”

香怪道:“這批是現成的,出自‘西京第一巧手’彭中的三彩坊,屬一流精品,本是香安莊落單訂製,還議妥價錢,豈知皇甫長雄這個卑鄙小人出爾反爾,收貨前壓價。哼!太不清楚彭中的性情了,一怒之下,取消交易。其他不用我說下去吧!”

龍鷹欣然道:“大老板的心情,今天比昨天好,明天也肯定好過今天。”

香怪啞然失笑,點頭道:“確從未試過這般的好。”

龍鷹道:“老板可知武延秀那小子來找小弟幹嘛?”

香怪愕然道:“竟與我有關係?”

龍鷹偕他朝內走,說出今夜秦淮樓之約。

香怪不解道:“還用去嗎?”

龍鷹道:“老板非是江湖人,故不明白江湖手段。打擊一個對手,須如水銀瀉地,無隙不窺,絕不放過敵人任何破綻漏洞。打蛇要打蛇頭,在西京,秦淮樓就是皇甫長雄的蛇頭,也是他最想得到的女人長駐之所,拿下秦淮樓,等於命中皇甫長雄的要害,比坐看他的香業王國逐寸崩頹,直接痛快多了。”

香怪勉為其難的同意,歎道:“我的魂魄已沒法離此半步,隨你去的隻是個軀殼。”

龍鷹道:“此正巧妙在處,縱麵對秦淮第一絕色,仍是心不在焉,正表現出老板你非是一般俗流。”

香怪苦笑道:“古時的蘇秦、張儀,該就像範爺般的人物。”

龍鷹心忖這是從高力士學來的本領,可說得死去者翻生複活。

談笑間,繞過工場,到後鋪看貨去了。

嗅著從工場傳來的陣陣香氣,龍鷹作出選擇,決定盡半晝的光陰,複製出隻此一家,別無分號的“美人”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