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香室。
整個下午,在以香怪為首的協助下,大家忙至不可開交,在努力、嚐試、失敗、再接再厲下,八張大圓桌上放滿從不同香料提煉出來的香油,龍鷹親手調校配製,不住問香怪、何凡康、李趣等人的意見和看法。
龍鷹拿著李趣遞來的試紙,浸入翠綠色的合香油裏,再抽出飽飲香油的長紙條,送至鼻端下,任香味飄送入鼻,一震道:“這個非常接近,隻差一點點。”
香怪向負責紀錄的何凡康道:“扔掉其他無關的,留這次的調校紀錄。”
接著點頭道:“氣味非常年輕,很獨特,有種青春煥發、活潑動人的氣息,極度**。”
接著龍鷹遞過來沾滿香油的試紙,送至鼻端下,輕嗅幾下,閉上雙眼,夢囈般地道:“確似少女的體香,充盈生氣的鼓動,愚意認為,已足與‘春夢’和‘紅袖’分庭抗禮。”
睜開眼,道:“還差什麽?”
龍鷹沉吟道:“差的是……噢!我記起了。”
眾人呆瞪著他。
龍鷹心內翻起滔天巨浪。
於赴天一園之前,無瑕在鋪堂候他,暗運媚術,散發著他從未由她身上嗅過的迷人氣息,曾湧起熟悉的感覺,似曾相識的樣子,但卻想不起在哪裏嗅過。
感覺一閃即逝,也因想不到,後來淡忘了。
此刻卻因炮製出來的香油,比起無瑕,始終差了一截,苦苦思量下,腦海內倏地浮現秘女萬俟姬純動人的肉體。
記起了。在沙陀磧,與秘女在荒山野嶺親熱纏綿,美女情動,散發的正是這種氣息,不盡相同,甚至可說是截然不同的氣味,但那種撲麵而來、撩人意欲的強烈度,如出一轍,神肖至難以形容,事實上亦沒可能形容。其“活色生香”的**力,龍鷹從未在其他美人兒身上體驗過。令他對氣味開竅的正是秘女,嗅覺乃秘族在沙漠上賴之以生存的獨門本領,也比任何種族更懂得運用氣味,累世遺存下來,成為秘族女子其中一個特質。
萬俟姬純情動時,全麵開放,天然地釋出香氣,形成與無瑕奇跡地接近酷似的波動,自然而然,是天生如此,不可能是因媚術所致,否則他便該在湘夫人、柔夫人身上體驗到同樣的情況。
我的老天爺,這究竟代表著什麽?難道無瑕來自秘族?
此時不到他多想,向香怪道:“差的是撲麵而來的感覺,像一陣陣的夾在柔風裏的毛雨絲絲,有濕潤的感覺。就像以前我家附近的一株仙人掌,逢盛夏之時,長出苞莢,在一夜間綻放,又於日出前消逝。仙人掌的花香,令我從睡夢裏醒過來,走出屋外去看,月夜下,千百計的飛蛾、飛蟲在花的四周狂飛亂舞,蔚為奇觀。那就是撲麵而來的香氣,我這個‘美人’,還差這麽的一點點。”
他的家,就是荒穀內的小石屋。
“美人”勾起他少時的動人回憶。
香怪胸有成竹地道:“我知範爺說的是哪種香料,不過幹死的和活的當然不同,須配合特別的材料才炮製出活化劑,這方麵包在我身上。”
幹咳一聲道:“現在我們一起來商榷定名的問題,‘美人’實不足以形容範爺的新合香,因並非一般的美人。”
李趣提議道:“用‘絕色’又如何?”
香怪斷然道:“比‘美人’好一點,仍是太過著意,對自知不是絕色的女子,會生反效果。”
何凡康笑道:“誰會認為自己非是絕色?”
香怪道:“累人家想這個問題,本身已是問題。”
李趣道:“原來定名亦是學問。”
龍鷹笑道:“老板早想好了名字,對嗎?”
香怪搖頭晃腦,滿足地歎息,悠然道:“就在香氣入鼻之際,我忽然想到一段辭賦。”
接著吟詠道:“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脩短合度。”
眾人拍案叫絕。
香怪吟詠的,乃古代辭賦大家曹植的《洛神賦》,敘述自己在洛水與洛神相遇的故事,虛擬與女神的邂逅和愛戀,文詞美絕,縹緲淒迷,抒發了欲斷還休的迷思傷情,堪稱千古絕作。
龍鷹喝道:“就名之為‘洛神’。”
香怪道:“餘下來的,交給我們。範爺累了,趁尚有個把時辰,好好休息。”
符太給小敏兒喚醒,方曉得睡至日上三竿。
昨夜從妲瑪處回來,揮筆至天明才就寢,故雖這麽遲起來,仍睡不到兩個時辰。
小敏兒道:“劍士大人在外堂等待大人。”
符太心中一怔,不是說好秘密來往嗎?竟就這麽公然來訪?
小敏兒邊伺候他梳洗,邊道:“高大哥也來過,知大人很晚才回來,表情古怪地走了,看他的神情,似曉得大人到哪裏去。”
符太暗忖小敏兒般的宮娥,畢生大部分的精神,花在鑒貌辨色上,俾能仰察上情,趨吉避凶,可是一旦生活安定,便轉作其他用途,例如像如今的隱含醋意,不服氣高力士曉得的比她這位醜神醫的貼身侍婢還要多,又疑心他到了某處。
符太頗享受其中的滋味,以摸幾把作回答,徑自到外堂見宇文朔。
坐下後,訝道:“老弟的樣子似剛連盡兩碗大補湯,紅光滿麵,該是來報喜。”
又壓低聲道:“是升官發財?”
宇文朔道:“皇上終批出諭令,禦準對‘獨孤血案’重啟調查,且由在下負責。”
符太道:“恕我愚昧,事件該尚未了結,隻是成為懸案,有何重新啟動的必要?”
宇文朔道:“官場慣例,不論事情大小,可找個借口,將案件了結,然後置於高閣,任其塵封。獨孤案便是如此,批句什麽妖人伏誅,了結案件。”
接著歎道:“我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又得娘娘支持,方能將此案再次擺在皇上的龍桌上,在下並被委任為此案的專使,限在三年內拿出成績來。”
符太道:“你們須那般費力,該是因有人反對。嘿!誰敢反對?豈非自暴身份?”
宇文朔道:“大人小覷對方了,反對的是大理寺的有關官員,雖然有過激烈的爭辯,然表麵看都是以事論事,並指我們沒有新的人證、物證,而新朝剛立,百廢待舉,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符太興致盎然地問道:“你們如何反駁?”
宇文朔道:“到我提出太醫大人的看法,又指出獨孤府內遍植‘滿天星’,極不尋常,有可能與施毒有關,可看出凶手經過長期部署,處心積慮,非是初來甫到者辦得到,這才堵著他們的口。”
符太失聲道:“竟將我放上桌麵?老弟事前沒找我商量過。”
宇文朔道:“就是怕老哥你不同意,老哥介意嗎?”
符太聳肩道:“我介意什麽。”
又問道:“如此重啟舊案,利弊如何?”
宇文朔道:“有百利無一害,唯一勉強可說的,是已打草驚蛇,令老田知道我們看穿了他的手段,隻差在能否抓得住他的辮子。”
符太道:“過了這麽多年,有證據也變為沒證據,老弟此招雖絕,卻是虛招。”
宇文朔道:“那就看我們在虛招後的實招,首先,以後本老弟可公然來和老哥研究案情。”
符太捧腹道:“‘本老弟’,原來你是懂得插科打諢的。”
宇文朔陪他笑一陣子後,欣然道:“若真的是無頭公案,事隔多年,確令人無從入手。幸好有老哥提點,曉得凶手是田上淵,我們可倒過來去查,由田上淵身上入手,看他在踏足中土後幹過什麽,無所不用其極的去尋找他的破綻漏洞。百密總有一疏,我才不信世上竟有沒破綻的人事。”
符太打量著他,道:“與老弟結仇的,大概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宇文朔道:“這句話該由在下向大人說。今次的成敗,須看武三思和宗楚客是否知悉其事,娘娘肯定不知情,否則不會助我們去翻案。今次我是行險一博,可是不走險著,更沒法打破僵局。”
符太興致勃勃地道:“現在不知是我乘坐老弟的順風船,還是老弟坐上老哥的?揚帆開船後,隻有不住朝目的地開航,老弟心內有何初步想法?”
宇文朔道:“事情已在秘密進行中,諭旨批下來後,幹舜回西京去,著手調查,務要趕在對方毀滅人證、物證前,搶先對方一步。”
又道:“今次在下來見你老哥,就是希望多知一點有關的事,並征詢老哥的高見。”
符太道:“老弟最想曉得的,該是劣徒何時回來,有沒有可能當麵揭破田上淵的身份,對吧!若然如此,老弟勢因不明情況,犯下見樹不見林的大忌,我和你都要吃不完兜著走。”
宇文朔從容笑道:“此正為在下不得不來找大人的原因。”
符太暗呼厲害,又給他算了一著,不得不多吐露點實況。
符太離開紫雲軒,朝芳玉樓走。
感覺奇異,自己應為天下間,唯一可在沒知會的情況下,闖妲瑪香居的男子,並曉得不會吃閉門羹。
他們間建立起荒誕的關係,落在外人眼裏,會怎麽看。今次他是故意大模廝樣地去拜訪她,唯恐人不知。
他這麽做,是受到宇文朔公然來找他之事啟發。後果嘛?理會他的娘!
走到一半,前方車馬隊直駛過來,看旗幟,敢肯定是大公主長寧的座駕車,此時避已不及,心叫糟糕。
《天地明環》卷五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