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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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娜十九歲這一年,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她又要遷徙了,像候鳥一樣,像父親一樣,像兩個弟弟一樣,往南方去。二是往南方去的路上,她病倒了,沿途的小醫院也說不清美娜得了什麽病,美娜自己想,也許是母親想念美娜了,讓美娜隨她去。

一九六九年,小城的政治鬥爭白熱化了起來,周炳森做不了鴕鳥了,工廠裏的每一隻眼睛都在盯著他表態,他想做個懦弱的好人的那點兒願望,也成了天方夜譚、癡人說夢了。周炳森的叔父來信說,來南方吧,這裏活得多少自在些。周炳森幾夜未合眼,他望著月桂,望著美娜,望著兒子,他的肝膽生出一股豪氣來。月亮正當空,他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跳起來,月桂被驚醒了,睡眼惺忪地問他做什麽。周炳森說:“走,收拾家當,咱們逃難去!”

命運是有輪回的,美娜信命。

她左右兩隻青蔥的小手各拎一件行李箱,跟在月桂身後,步子慌慌。月桂白嫩嫩的圓臉漬著細細的汗,渾身的衣衫都濕透。弟弟被母親抱在懷裏,奮力地扭過身子衝美娜“咯咯”地笑,就如同當年的美娜一樣。他不知大人們的人生為何如此慌張,隻覺得母親的懷抱又急又穩,顛顛簸簸的,像一隻小船。

周炳森一人拎著三件大箱子,轉過頭衝她們喊:“走快點兒,走快點兒,船要趕不上了!”

美娜再一次看見大海,烏壓壓的,一片又一片。美娜不怕海了,她對這浩大的力量不再恐懼,反而生出一股親切的熟悉和依賴感。她將永遠地告別故土,永遠也見不到四個姐姐,悲傷一再重複,離別循環上演。人性能承受的痛苦有一條脆弱的底線,為了不被擊垮,人的心靈會漸漸變得麻木,進而對痛苦產生一種迎合、一種信仰、一種崇拜。命運能讓她活下來,她便不勝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