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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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見美娜,是在南方某城的火車站出站口。

她個子小小的,穿著一件灰綠啞紋的真絲料子的襯衣,一條灰白色直筒的確良長褲,一雙矮跟小圓頭的黑色皮鞋。她被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潮裏,奮力地揮著右手,手裏舉著一個用紙箱子的底麵做成的牌子,上麵寫著我的名字。牌子時而從攢動的人頭中向上跳躍幾下,生怕我看不見它。

我走向她,她看見了我,喜悅難以遮掩地從她已布滿皺紋的眼角傾斜直下,她的笑容透亮,並帶有幾分歲月留下的狡黠。“我的樂啊,都長這麽大了!”她歡喜地摸著我的頭,我得彎下腰,才能讓她摸得酣暢。

我望著眼前這個從未見過的、一身質樸卻藏不住精明幹練的女人,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親切。或許是她毫不掩飾的激動和興奮,或許是冥冥之中的故土情分,當得知她特意從鄰市為了我來到這座城市時,我雖然感到不解和惶恐,卻也轉瞬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一切。

美娜說,這可不是她第一次見我,她抱過我一年多。在我六歲那年,美娜曾回過家鄉探親,住在大姐家,美娜大姐正是我家鄰居。美娜在故鄉的日子,常常與我的母親為伴,她極疼愛我,照料我成了她每日最快樂的時光。我已六歲了,到了男孩子最調皮、最貪玩的年紀,用家鄉的俗語說,六歲七歲不當狗意,連狗都厭棄我。美娜卻視我為珍寶,天天把我捧在懷裏,母親說可把我嬌慣得不知姓什麽了。

我哪裏還能記得這些紛紛往事。晚上,我與母親通電話,講我是如何一個人坐著火車南下的,沿途看到了南方的村落是何等稀奇:它們大都是三兩間小屋或層樓比鄰,要隔著一池荷花、幾畝油菜花,越過幾條青草路,才能見著下一戶人家。火車又開了一段路,風景又全變了,青磚小瓦馬頭牆,櫻花浮上,綠柳騎房,一座座建築影影綽綽,頗有宋詞裏中國江南的殘韻。一路八個小時的火車咣當咣當,我卻絲毫不覺疲憊,那還是我第一次到南方來,年輕的生命看什麽都熱烈新鮮。講到最後,我才講到了美娜,如何見到她,她是多麽開心。母親說:“美娜當年去南方也是如你一般的年紀,但她是逃難去的,哪有你如今的多情與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