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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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的初春,和往常並無不同。自驚蟄起,至清明左右,野菜在山坳裏瘋長。這些時日,全村的女人都會出動,一人挎一個籃子,拿一把鏟子,在山澗旁、溝穀邊、麥地裏,哪兒哪兒都是她們色彩斑斕的影子。

這一年宋遠八歲了,他扛著一把小鋤頭,屁顛兒屁顛兒地跟在奶奶身後。路邊新發的嫩芽紛紛冒出通明的色彩,羞答答地藏在烏棕色的老葉子裏。村野人家種的桃樹、杏樹、櫻樹都已鼓出了小小的芽苞,等待盛放。田地裏,去年農曆九月種下的麥子在沉睡了一個冬天後又開始可著勁兒地發青。鳥鳴雀語,風湧溪流,一切周而複始,萬物重又複蘇。

今兒個一早,母親說她昨夜受了涼,拉了一晚上肚子,不能和他與奶奶去山裏挖野菜了。他懂事地摸了摸母親的肚子,又小心地揉了揉,仰起小臉:“媽,你在家等著,俺和俺婆挖一大籃子回來,給你包餃子!”

母親摸著他軟軟濃濃的頭發,送他到了門口。宋遠回頭瞧了瞧倚在門框上的娘,她薄薄的嘴唇右上角有顆紅豆似的痣,當母親衝他淡淡一笑時,那顆紅豆就飛了起來,好似一粒載滿了相思的星。他又緊緊盯了一眼母親飛舞起來的痣,歡快地蹦躂著,天真而滿足地追奶奶去了。

薺菜是最鮮美的,辣薺菜看似肥碩,口感卻欠佳,於是分辨它們的差別便成了他的頭等大事。馬紮菜可以包餃子,曲曲芽用來煮湯,苦菊消炎去火,茉莉子則隻是能果腹罷了,這些常識,都是母親教他的。母親最愛吃薺菜餡的餃子,父親則最愛喝苦菊蛋花湯,宋遠蹲在地頭兒一棵一棵仔細地挖著,等日頭曬到了他脖子後麵,那隻奶奶親手編的籃子裏,已被這祖孫二人裝下了一整個春天。

他一路小跑地趕回家,跑一會兒便會停下步子來,回頭去拉著氣喘籲籲的奶奶再走快點兒,奶奶氣得彈了他兩個腦瓜嘣兒,他就擠眉弄眼地做出個鬼臉逗奶奶。他多麽想早點兒讓母親吃上用他帶回來的薺菜包的餃子呀——這薺菜,在太陽底下流溢著綠玉似的鮮美!這麽想著,他的口水都要從小嘴巴裏流出來了。他跑呀跑呀,終於跑回了家,母親不在院子裏,他兩隻小手抓著籃子的把兒,又跑進裏屋,母親也不在屋子裏。隻有父親一個人,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個糊著舊掛曆的土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