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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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遠的父親三年前從工地一座六層的樓上摔了下來,兩條腿就那麽廢了,終身殘疾。一向溫和的父親殘疾後像被厲鬼附了身,動輒對著近身的人打罵。母親忍耐了三年,還是拋下宋遠,一個人走了。她走的時候,隻帶走了一個尼龍編織袋子和幾件破舊衣裳,家裏一共兩萬六千塊的存款,一分沒少地包在炕頭的包袱裏。

母親走了,這樣一件天大的事,父親卻隻跟宋遠說了一句話:“都是我造的孽,別怪你娘。”

八歲的宋遠還聽不懂這句話裏藏著多少意思。夜裏,他把腦袋埋在啞巴奶奶幹癟而柔軟的肚子上,一隻一隻地數著羊。以前,母親也離開過那麽一兩次,他就這麽數著羊,數著數著就睡著了,睡醒了,一睜開眼,母親還躺在這個漏風滴雨的土炕上。這天夜裏,他賣力地掰著自己的手指頭,“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他小小的頭腦猜想著,數到多少隻,母親才會又回到他身邊。他渾渾噩噩地睡著了,早晨四五點,又被一個渾渾噩噩的夢驚醒了。他摸著夜色下炕去院子裏尿了個尿,天邊的雲已泛起了青光,他回到炕上,想和往常那樣替父親翻一翻身,父親的胳膊卻冰涼冰涼的。他扯著牆角那根吊著燈泡的紅繩,“啪嗒”一聲,油黃的燈亮了。父親的嘴唇比鍋灰還要黑,十根弓縮的手指跟死了的麻雀一樣。一個敵敵畏的空瓶子,倒在他的右手旁。

一九九五年的春天,對世界來說並無半分不同。但那一年的春天裏,一個八歲的孩子,從此失去了父親和母親。

宋遠母親走的那天下午,奶奶坐在院子裏那棵老楊樹底下的板凳上,她靜悄悄地坐著,盯著院子裏那二十多隻來回踱步吃食的母雞。她從晌午盯到日落,才緩緩地站起身來,挺直那彎曲的腰板兒,走到院牆的角落,兩隻黑不溜秋的手抱起幾根發著黴味的木頭,又緩緩地坐回灶台前,生火做飯,一如往常。宋遠父親走的這個夜裏,她說不了話,她盯著一動不動地躺在炕頭的兒子,伸出一隻隻剩皮骨的手,突然幾個大巴掌扇在他烏紫的臉上,又把整張身子撲到他青黃的光禿禿的腦袋上,抱著“啊啊啊”地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