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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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六年夏天到來的時候,連天空的飛鳥都格外焦躁。那幾天,一燕子總是在教室外麵的屋簷下,沒頭沒腦地胡撞亂竄。有一隻灰燕闖進了我們的教室,它驚慌失措地撲騰著翅膀,圍著天花板的四角來回轉圈,一次次咚咚地撞在玻璃窗上,卻暈頭轉向地再也飛不出去。日光燈也被它撞得猛烈搖晃。

“破四舊”在我的記憶中,是這樣開始的:那天中午,我們班的男生,正在全力圍剿那隻燕子。他們關閉了所有的門窗,然後揮動著書包和笤帚,企圖活捉那隻燕子。燕子淒厲地叫著,從我們頭頂驚恐地飛過,一次次鑽過他們的胳膊和腋窩,機靈地逃脫。所以他們直到最後也沒捉住那隻燕子。後來有人喊道:燕子呢那隻燕子怎麽不見了?教室裏突然安靜下來。

——那隻燕子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死了。血肉模糊地躺在我們教室的地板上。小小的腦袋已經折斷,琥珀的眼珠子彈在玻璃上,哀傷地望著我們。雪白的牆壁上,留下了一串血跡,像一把剪刀。

男生們大口地喘著粗氣,麵麵相覷。他們本來隻是想抓住那隻燕子的,燕子卻寧死不屈。那隻可憐的燕子死於一場混戰,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失手打死了它。

那天下午放學,我們灰溜溜地走過學校操場。西斜的陽光下,操場上跪著許多老頭兒和老太太。他們從清晨就開始跪在那兒了,不知他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大大小小的包裹扔得滿地都是。從老太太跪著的身後,露出兩隻粽子般尖尖的小腳,老頭的頭發都已被剃得光光,頭頂上結著一塊塊血痂,幾隻綠頭蒼蠅嗡嗡飛來飛去。他們的臉上胳膊上,都被花花綠綠的顏料打上了一個個大叉叉。他們跪在地上,哭天搶地苦苦求饒。圍在四周的人,不停往他們身上吐唾沫、扔垃圾。有一個戴著紅袖章的矮個兒男生,笑嘻嘻地解下腰上的皮帶,突然往他們頭上抽過去,一邊大叫: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圍觀的人驚叫著四散開去,鮮血從那個老頭的腦袋上噴泉一樣冒出來,順著肮髒的衣領一直往下淌。我覺得一陣惡心,快快走開了。有人在我旁邊悄悄說,這些人都是從外地被遣返原籍的地主和地主婆,紅衛兵把他們從火車上攔截下來批鬥,不徹底批倒批臭,決不讓他們上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