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出版)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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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陳春舟這個名字。外婆過世後的15年中,每次我默念這個名字,就有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從水鄉的石橋和漁寮中,慢慢浮現出來。一葉扁舟,從遠遠的天邊駛來。春水碧藍,木槳咿咿呀呀地搖過湖灣,桑樹的倒影下,漾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即將結束她少女時代的外婆笑吟吟地坐在船頭,一條灰藍色的大魚,從她身後撲哧一聲跳起來。魚尾甩下一粒粒金色的魚子在清澈的水波裏沉沉浮浮地**開去……

外婆十八歲那年春天,由一條帶篷的大木船,載著她一船的嫁妝,從湖州來到洛舍。她娘家與未來的夫家,祖籍同是丹陽。父親是個秀才,在湖州城裏也開麵店謀生。家境還算優裕,從小便送她在一所教會小學念書。所以外婆不但識字,還會念幾句英語。可惜生不逢時,解放後當了反革命家屬,那點文化隻留給她自己讀書消遣,從此沒有派上用場。

知書識禮的外婆很是賢惠。據媽媽說,太婆還活著的時候,全家人每天吃飯,外婆總是站在一旁伺候,等到公婆與丈夫用膳完畢,她才可動筷。有一次,不知外婆犯了什麽過失,媽媽親見太婆抓著外婆的頭發,往牆上撞,外婆隻是一聲不吭聽其發落,待太婆氣消放手,又默默走開去做事。

年輕時健康壯實的外婆,卻是命中無子。生下一男一女,都得了七日臍風死去。太婆做主,從橋頭抱來一個棄嬰,也就是我的媽媽,外婆得知真情後,卻視如己出。後來又領養了我七個月的舅舅,從此再沒有生養。我心目中的外婆,是世界上除了媽媽以外,最親近最疼愛我的人。我長到十幾歲,奶奶有一天對我說,你外婆不是嫡親外婆,我反倒對奶奶心生了幾分反感。

外婆在洛舍鎮上很有人緣,人都說我外婆生性開通,爽直豁達。但外公好像從來也沒有真正喜歡過她。他和她雖然名字裏都同有一個“春”字——春穀和春舟,事實上兩人卻無緣恩愛。媽媽說也許是因為外婆不夠漂亮,外婆的身材粗壯,臉上有幾粒淡淡的麻點。所以年輕時的外婆,永遠都在跟蹤和盯梢我尋花問柳的外公,當外公的風流韻事又一次敗露時,賢淑的外婆會變得像一頭瘋狂的獅子,衝到那女人家去大吵大鬧。她似乎不能容忍妻妾製,這也是她接受了部分新思想的代價。外公的不忠是外婆心裏永遠的隱痛,外婆成為一個獨立自強的女人,必須等到外公五十三歲時死去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