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出版)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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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來終於有一天,我徑自離家北上,去了北大荒的一個農場。那是“文革”第三年的夏天。

我走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寫信同外婆告別。我似乎連想也沒想過這事。許多個月以後,媽媽來信說,外婆對我的走尤其傷心,難過得頭發都白了一半。她說那個地方那麽寒冷,應該給我做一件絲綿背心,再把舅舅的羊皮襖也帶上。她說這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見麵了。

我走的那一天,奶奶倚在門框上,看著我收拾行李。她看得津津有味,臉上浮現出十分罕見的微笑。末了,她送給我一句臨別贈言,我至今記憶猶新。她說:人都住在城裏不去種田,以後人都吃什麽呢?你去當農民,這是做人的本分。

她把自己排除在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住在城裏這回事了。

外婆和奶奶,便是如此的南轅北轍。

我從此退出了外婆和奶奶多年的糾葛,在幾千裏之外的北大荒默默耕耘,關於她們的情況,我僅從家裏的來信中,斷斷續續得知一些。後來有了探親假,我每年回杭州,同她們有過短暫的相處。也是若即若離,一直到她們相繼過世。

時隔多年,但她們生命中最後的影像,卻依然清晰如初。

外婆晚年最後的日子,過得還算是平靜安逸。

外婆在洛舍鎮上平安地度過了“**”,沒有人找過她的麻煩。但由於媽媽長達三年之久的隔離審查,外婆終日擔驚受怕;加上我的突然遠行,和那個她越來越無法理解的社會,外婆明顯地衰老下去。媽媽和舅舅都不放心她獨自一個人再在洛舍待下去,一再催她搬來杭州,與舅舅舅媽同住。

這一次,外婆沒有再堅持她要老死洛舍的諾言。也許她真已覺得力不從心。她退了租房,賣掉了老家僅剩的幾件家具。許多年前曾寄放在別人家的那些東西,早已在年長日久中,無形歸屬了那些親友,她連索要的意思都沒有。就像當年外婆兩手空空離開那所老宅一樣,這一次外婆兩手空空地離開了洛舍,告別了她曾經生活大半輩子的水鄉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