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慶印記

§心傷故美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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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一家照相館外與它邂逅的。確切地說,是在陳列櫥窗內一張二十四寸過塑照片上發現它的。是一座塔;塔身奇妙地傾斜著,看上去樸素而幽雅,且帶有一種舊時代的感傷味道;宛如布裙荊釵不掩國色的村姑,倚在時光的縱深處對我凝眸相望。心中陡然一震,我仿佛偶逢了在想象中出現過千百次卻從未謀麵的人,似曾相識與意料之外的雙重感受令我一時惘然。醒過神來,急急地詢問館主。果然是它,泗洲塔,在武岡縣誌上我碰見過多次的名字,如今終於目睹了它隱身於名字後的形象。本地人又喚它作妹妹塔。以前我一直納悶:幹嗎要給磚石硬朗的塔起個這麽軟性的號?眼下一切都釋然了——這般斜身玉立、風姿綽然的事物,隻能是雌性的。在遙遠的宋代它就已駐足於古城東郊、資水之畔,在千年緩緩流動的光陰中與白雲相伴,跟江水為鄰,永遠保持著最初美麗動人的風姿。更讓人們稱道的是,築塔之初,古代智慧的匠人就有意將塔基築歪,再一路斜斜地砌上,形成它欲傾未傾的獨特風姿。似在以清波作鏡,欣賞自己絕世的儀容。有人說,它可與意大利的比薩斜塔並肩無愧。而比薩斜塔乃是後天因塔基下沉而傾斜,在它刻意經營的巧奪天工麵前似乎又遜了一籌。

泗洲塔於一九六九年四月二十八日被炸,原因是要用塔磚來修防空洞。我曾尋訪過它的遺跡,唯餘一片野草在風中不由自主地暈頭轉向。而目睹過它千年風采的江水已由清轉濁,默然東流。

照相館占的是文化館的鋪麵。我此行的目的是去瞻仰館內的文廟大成殿。來之前我已在縣誌上把有關它的介紹看了好幾遍。很簡短的一則,幾乎能背誦出來了:“文廟大成殿,始建於宋徽宗年間,曆經元、明、清,多次複修。現存殿宇為清道光十五年的建築物;占地麵積為五百三十一點三五平方米;殿頂彩繪藻井、脊飾吻獸,為重簷歇山頂廡殿式木架構建築。”在反複默誦中它的形象幾乎已呼之欲出:殿前定是鬆柏護持,氣象森然;殿身巍然而不乏儒雅之相,符合孔子幹古宗師的身份。在它麵前我應該斂容、垂首,像個真正的學子去拜渴名重天下的師長一般。這樣想著,我真的屏氣靜心起來,緩步穿過低矮的館門。不錯,人目的是一片綠色,雖非鬆柏,也算得上蓊蓊鬱鬱了。然而接下來的情況有點不妙——殿前廊上縱橫著許多雜物;這倒也罷了,殿內竟然躥出一片縫紉機的嗒嗒之聲。我幾乎疑心自己走錯了地方。但館內隻是彈丸之地,紅牆木柱的分明隻有這一處。最後我不得不接受這一淒慘的事實:孔子他老人家的廟堂已租給別人作縫紉鋪了。立刻我逃出文化館,覺得受了某種羞辱,幾天以後,仍耿耿於懷。然而平心靜氣地一想,到底是在財政不景氣的情況下純支出性地保存這一類在大地上日益消亡的古物重要呢?還是在下崗工人日益增多的年頭把它租出去以換來一點實在的收入多養活幾個人更合人情?我明白自己碰到的是一個悖論,一種兩難選擇。是的,在尖銳的生存現實的逼迫麵前,美,總是顯得如此脆弱而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