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慶印記

§認識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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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自己早就認識北塔。它站在資江邊已經很多年了。當我十幾年前登上卓立高地的東塔,就曾遠遠地俯瞰過北塔。俯瞰是一個很輕鬆也很有氣概的姿態。不管俯瞰者認為自己的目光何等客觀公正,總難免帶點居高臨下的意味。那樣觀望,站在江邊低地上的北塔身影就顯得格外瘦小,雖然腰杆挺得筆直,但絕無淩雲之勢,幾乎被四周高地上的房屋淹沒。很多人上了地處鬧市的東塔,遠遠地瞄上兩眼,就算見識過北塔了。於是乎雖與北塔同處一市,卻有可能終生不相親近。如果僅止於此,我不會說自己認識北塔。後來的許多年中,我時常去江對麵的雙清公園遊玩。站在高聳江邊的砥柱磯上,憑欄隔江而望,北塔依然是站在低處,模樣樸實,很謙虛的樣子。我能看清楚它有七層,頂著個球狀的鐵寶瓶。當風刮得足夠大時,可以聽到塔頂翼角所懸鐵鈴振動的聲音。我還曉得身邊亭外亭所刻的名聯:雲帶鍾聲穿樹去,月移塔影過江來,其中所說的塔就是指北塔。如果還要抖一下學識,那麽,我還可以流暢地背誦出車萬有的佳句:一塔影眠寒水碧,兩江波撼夕陽紅,告訴你這“一塔”也是指北塔。就這樣,我看清了北塔的大致模樣,聽到了它發出的聲音,甚至還通過詩詞觸摸到生活在往昔的它,於是就很有自信,以為自己真的認識北塔了。很多年過去了,我都沒動過去江那邊走走的念頭。

這種虛妄的自信一直維持到二○一○年四月六日。

這天下午,我隨車插進了資江一橋邊那片擁擠淩亂的民居區。繞了幾個彎後,就滑入一片開闊的荒地。北塔直愣愣地闖進眼簾,讓我吃了一驚——原來它也是位偉丈夫。在遠處看著矮,是因為它所處的地勢低,真正到了它麵前,才發現先前全是錯覺。三十七米高的巨人,氣度沉穩威嚴,是讓人隻能仰望的。另一個錯覺是:曾以為它外形樸素,甚至有些簡陋,趨近了看,才明白它跟某些國際名牌服裝的風格一致,那做工的考究是落在了細處的。別的不說,單看一、二、三層塔簷上的如意鬥拱,宛如純青色蓮花懸浮半空,簇擁著塔身,顯示出精湛的工藝。塔旁有一黑色石碑,上麵標明北塔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獲得這樣高的榮譽,它卻不怎麽聲張,很像某種大器量的人,絕不會因為有點小成就便跳起三尺高的。它的根基深著呢,入地數丈。看來古人造塔參照了樹木生長的原理:根深方可致高。浮淺之輩總是站不穩腳的,風一刮就倒。石碑上的銘文還記載了北塔出生的年份:始建於萬曆元年,竣工於萬曆十年。也就是說,它在四百二十七年前就站在這了,經曆了明朝的風清朝的雨,看過了民國的雲和月,悠然傲然地活到了今天。在它嘯傲風雲的時候,今天的東塔和亭外亭都還沒有影子呢。憑這份資曆,這種韌性,它就堪為湘西南現存諸塔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