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街五號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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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中,他仿佛回到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臨江殘冬裏去了。也許兒時的印象,往往銘刻得最深。盡管自己已近晚年,一旦陷入往事的回憶裏,童年時殘留下的色彩,仍是那樣鮮明。

他在記憶的幻境裏慢慢地向前走去,似乎遙遠的地方,誰在喚他的小名:“柱兒,柱兒!”

“我來啦!我來啦!”滿街的冰溜子,韓潮走不快,氈靴裏的靰鞡草也沒楦好,跑快了直打滑。不過,他辨認出來了:這一帶還是老城,老式的房子,老式的街道。好像此刻正是夜市最熱鬧的時候,他被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往前流動。那些老字號他是熟悉的,那些幌子他是認識的,甚至馬路兩邊影影幢幢的嘎斯燈光裏的攤販,賣香果鮮貨的、賣鹵肉燒雞的、鑲牙拔牙的、算命看相的、賣耗子藥的、西洋景裏看大姑娘洗澡的、買一送一大減價吹洋鼓洋號的……這一切他也是挺親切的。

天那麽冷,嗖嗖的小風朝骨頭縫裏鑽。大家縮著脖子、揣著手在馬路上匆匆行走。穿棉袍的、穿老羊皮的、穿馬褂的、穿小襖大褲襠朝鮮服的、穿大氅的,你擠我,我擠你,那熱騰騰的羊湯、血腸、酸菜白肉、灌腸包的霧氣彌漫著,誰也看不清誰的臉。

“柱兒,柱兒!”

“你在哪兒啊?夥計!”

“小兄弟,去八道街咋走?”

“快跑吧!警察抓國兵嘍……”

於是,大家慌慌張張跑動起來了,過了黑魆魆的鐵路地道,就是新市區了。街道,房屋,商號,鋪麵,俄國味越來越濃,老城那種酸菜湯味,泔水味,被白俄的廉價香水味、狐臭味代替了。

那年代,新市區是白俄麇集的天下。

“韓潮,韓潮!”還有人在遠處叫喊。

叫他的人聲音變了,好像是地下黨的哪一個同誌?他穿的不是氈疙瘩,而是從破爛市弄來的舊馬靴,咯吱咯吱地在馬路上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