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街五號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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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頂樓圓窗旁邊鴿籠下的一塊石板,盡管沾滿了鴿糞,韓潮還能結合著記憶,清晰地辨認出鐫刻著樓房建築年份和產權所有人卡德林娜的名字。

他記得半個世紀以前,當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這塊石板弄到正在砌磚抹縫的頂樓上,準備鑲嵌到迎麵的夾山牆上的時候,六指師傅火了,衝他吼著:“你早幹什麽來著?混賬東西,馬上就要合頂,這塊他媽的墓碑往哪兒安?……”

那時,叫做柱兒的韓潮也隻不過十多歲,身單力薄,背著幾十斤重的石板,吭哧吭哧地順著腳手架扛到頂樓,真是連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沒想到還挨了一頓痛罵。別看六指師傅逛窯子,紮嗎啡,自己人品很有值得非議的地方,但剋起徒弟來,照樣是一副正經八百的神態。而且他的邏輯是,不管有理無理,長胡子的人總是對的,不長胡子的人永遠是敗訴的腳色。

“是臭蟲——”韓潮滿心委屈,指著樓下監工的貝希科夫,“他讓我背上來的!”

“他眼瞎,你也眼瞎嗎?”六指師傅從腳手架上探出身去,整個身子全靠一條腿鉤住杉條懸在半空,瞟了一眼韓潮,似乎說:“小子,我是憑這一手當你師傅,有資格教訓你的!”然後,用流利的但是不準確的俄國話,跟貝希科夫吵嚷一陣,終於拗不過樓下那個癟皮臭蟲,轉過身來罵道:“這王八蛋要當孝子,先給他老子把墓碑立起來了!”

墓碑?真是不幸而言中!康德拉季耶夫確實是在頂樓裏見上帝去了。他師傅一句玩笑話,成了巫師的咒語。蓋房子的匠人有許多迷信說道,盡管那是徹頭徹尾的唯心論,韓潮至今也還記得一點。他想,這些東西之所以在印象裏留存,主要是生活偏偏驗證了的緣故吧?他望著那幾個俄文字母,似乎戴著金冠、穿著潔白的紗裙、站在教堂門前的那位新娘形象,又在腦際縈繞。如果說是有什麽不祥征兆的話,那麽,從她出現在花園街五號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