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街五号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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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街五号从外表看,是坐北朝南的两层楼。

可是客人进到屋里,却发现实际是三层楼。那另外一层,全部埋在地平面以下,而且都是用宽厚的花岗岩条石砌筑起来的,结实得像一座堡垒。

正如谁也摸不透吕况的心思,偏要悖谬地让女儿走她不情愿走的路一样,究竟为什么伯爵要花大宗本钱修地下室,大概永远是个谜了。

人要是发起昏来,谁拿他也没有办法。

康德拉季耶夫好像赌气似的,非要把钱浪费在地底下。光是贴墙的真正大理石一项所花的钱,今天,即使修建再高级的建筑物,也决没有伯爵那样大手大脚的。但是,伯爵发昏的结果,只不过留下一个壮观的废物而已。

所有的客人,不论谁,只要来到地下室,马上就会产生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那不流通的空气,那一年四季永远不变的恒温,以及能够听到自己心房跳动的幽静,如果比喻说像是进了墓穴,未免过甚其词的话,至少,会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离我们生活的尘世很远很远的世界。

有人跟韩潮开玩笑:“康德拉季耶夫可比你市委书记有远见,在根本不存在核战争概念的时代,就投资建造人防工事,把大笔钱埋在地底下,看起来,他也许是先知呢!”

韩潮笑笑。他记得房子还未完全竣工,等不及做新郎的伯爵就搬进来居住。以后,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地下室的打台球的大房间里。

谁也猜不透伯爵和他那年轻的妻子,特别潜心于蛰居生活,究竟为了什么?也许他们感到绝望?也许他们对现实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所以拼命往洞穴里躲去。

对失去了许多许多的伯爵来说,也许只有在台球桌旁,在巨大灯罩下丝毫不外溢的灯光里,才能使自己的心得到安宁吧!他不光是从游戏里获得快乐,而是要抚慰那不安的心。

韩潮至今也打不来他认为是贵族们的游戏——台球,尽管地下室里,伯爵的球台一直还保存着,可他从来不曾摸过。因为,他忘不了那种游戏给没落贵族带来的快慰,和快慰之后那空虚的惆怅。伯爵常常独自一人,在台球桌旁——站个把钟头,也不觉得累。显然,两球相击的清脆响声,是他的最高享受。看他脸上流露出来的幸福感,除了眼前的满足以外,更多的是以往岁月的回忆。

那时的伯爵,生命史上的黄金季节也已过去,进入了晚秋时光。大概人们到了黄叶飘零、秋风萧瑟之际,就特别怀念春色明媚、姹紫嫣红的日子。尤其当贝希科夫拐走钱财跑到澳大利亚以后,回忆,就成了他潦倒生活的主要寄托。有时会为打一个球的击棒角度,站在桌边思量良久。其实,他想得太远,想得出了圈,眼睛离开了绿呢台球桌,凝望着灯影外幽暗的一切。

好久好久,他才在卡德林娜的钢琴声里醒悟过来,知道自己是在花园街五号的地下室里打台球,而他的太太,也在地下室的另一间屋子里弹琴。于是举起击球棒,用粉块擦了擦棒头,只轻轻一击,球应声入网。

接着,在筹谋下一棒的打法时,又陷入了沉思之中。韩潮怎么能忘掉那张变幻不定的脸?因为在黝黑的屋子里,只有那灯罩下的光柱,看上去像一块发亮的雾。所以,在雾中时而凄苦悲凉、时而轻松慰藉、时而茫然若失、时而百感交集的面孔,特别惹人注目。韩潮当时还未成年,胆子小,见识少,即使那张脸有时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在他看来,也是够恐怖的。

如果说卡德林娜陶醉在地下室的钢琴乐声里,是蜗牛缩回到自己的壳里;那么,康德拉季耶夫开始在记忆里生活,把怀念过去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恐怕就是快要终结的蚕,用记忆之丝把自己重缚起来,与活生生的现实世界隔离。

裹在厚厚的茧里,当然是悲哀的;但与世隔绝的茧中人,却觉得自己充实满足,自我感觉良好,那就更悲哀了。

当他和吴纬下楼,朝地下室餐厅走去的时候,那个年轻时代的韩潮在心底里提醒他:“也许有一天,你也会躲进洞穴里去的。”

“你放心,我不会做茧中人,决不会——”

在他身边的吴纬问:“你说什么蚕茧?我不明白!”

“怎么搞的?今天——”他也弄不懂今天为什么一而再地恍惚走神。看他老伴担心的神色,便改口搪塞她说:“我也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吃过的炒蚕茧来了!”

“从哪儿给你搞去?”

“那还不容易——”从琴房里走出来的吕莎,用一种讥诮的口吻说:“找你的理想接班人丁晓去啊,爸爸,龙肝凤胆他都有本事给你弄来!”

“你呀,你呀!”

韩潮摇了摇头,打量着态度越来越明朗、一点也不掩饰地站在刘钊一边的吕莎。唉!女人的心,真是一颗莫测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