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街五号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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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园街五号,只是在吃饭的这会儿,才具有一点亲密的家庭气氛,能够离开繁冗的公务稍稍远些。

一个市委书记,很难说什么时候是属于他自己的。有时坐在饭桌旁,刚拿起筷子,一个电话,一份急件,一位不速之客,一桩灾害性事故,都会使同桌的吴纬、吕莎大为败兴,因为韩潮不得不放下筷子去应付。

今天但愿平安无事,冲着阿姨做的奶油鳜鱼。在临江,喜欢吃俄式大菜的人,也许还不少。但能在自己家里,做出几道俄国风味菜的人,就不算多了。阿姨和花园街五号也算有缘分,早些年帮助吕莎她妈,现在帮助吴纬料理家务,是一位很懂得在这样人家怎样当保姆的妇女。偶尔坐着小轿车去商场、去食品店买东西,那矜持的样子,也很使人看不透的。

阿姨刚把两盆喝酒的凉菜端上来,表示楼上办公室里电话响了的红灯亮了。韩潮摇摇头,准备起身上楼。吕莎拦住他:“爸,我去!”便抢在他前头走了。因为,吕莎有些朋友也常常喜欢利用这吃饭的机会给她来电话。但是,今天的电话却不是找她的。她很快又回到餐厅:“爸爸,省里的长途电话,好像是省委书记高峰的声音!”

“哦?他们可真着急!”韩潮叹气。

“真少见,你干吗总优柔寡断,拿不出个主意?”吴纬还很少用指责的口吻和老伴讲话。临江市几乎谁都知道,她是出了名的贤妻良母。所以,文联那些思想解放的年轻作家、刊物编辑,都寻求她的庇护,只要多叫几声大姐,无大碍难之处,总能得到她母亲似的关怀。

“我对你说过,你别管!”

“不许我提意见吗?”

韩潮急了:“咱们早就约法三章过,关于工作上的事情,你和莎莎,都不要参与!”

吕莎弹了他一眼,他知道,不言语不等于没有看法。而吴纬却很郑重地说:“这事非同其他。究竟谁来接班为好,作为一个党员,有资格直接向你市委书记,陈述我的看法,党章上规定了的。”

“就冲他诓我去沿江新村,就冲他把一个外国人弄到院子里来,就冲他——”他瞥了吕莎一眼,没有把话讲下去,也许因为楼上电话在等着,便快步走出餐厅。

阿姨从厨房送菜口探出头来问:“等一会端菜吧?”

“好吧!”吴纬又回头问吕莎,“莎莎,你饿了吧?要不咱们不等?”

“不,不,越等下去,丁叔的鳜鱼才越有滋味呢!”吕莎不知为什么笑了,“也真难为他,上回那元鱼,好大的个啊!”

阿姨笑着说:“丁副市长好记性,总给你送来你爱吃的东西。莎莎,你还记得有一回你爸想吃南方那种像长虫一样的鳝鱼吗?那会儿,他是市府秘书长吧,可真有办法,大老远,又是飞机,又是火车的,到底给弄来一桶,多不易。他还把春元楼会做淮扬菜的掌灶师傅找来教我,怎么收拾,怎么做菜,什么炒鳝糊,什么——”因为看见韩潮走进餐厅,她那张笑脸从送菜口消失了,一会儿就听到厨房里炸什么东西的声响,想必是奶油鳜鱼下锅了吧。

“是高峰同志吗?”吴纬一边给他倒酒,一边问着。

“除了他还有谁!”

“讲什么?”

“你是不是太关心了?”韩潮老大的不高兴,他一向反对妻子干预丈夫的公事。

“你不说,我也能估计出高峰的态度。不过,他是外来户,又是新上任,所以说话不一定能算数!”

“真不简单,你什么都知道。”韩潮讥诮地说。

“当然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韩潮笑了:“吴纬吴纬,我坦率地跟你讲,直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觉得刘钊很理想,也没有觉得丁晓不理想!”

吕莎朝送菜口叫:“阿姨,快上奶油鳜鱼吧!”

“来啦,来啦,马上得,马上得!”阿姨在厨房里应声回答。

“你就这样回答高峰?”吴纬问他。

“他根本没过问你关心的事!”

“那打电话来干什么?”

“老头子兴致勃勃地要和我谈谈读书心得——”

“高书记可真有意思。”吕莎记得刘钊讲过,高峰至今还有那种职业革命家的气质,以及那种被喜欢四平八稳、按部就班的人决看不上的生活习惯。在拖拉机厂蹲点的时候,他常常半夜三更把刘钊从热被窝里拖出来,一起讨论他刚写成的论改革的文章。今天,居然要和饿着肚子的韩潮谈他的读后感的,既不是一部马列主义经典著作,也不是一篇有分量的理论文章,而是《吕氏春秋》。

“什么?”当韩潮报出这部书名的时候,在座的两位女性都惊讶了。

“我跟他说,一个搬砖弄瓦的人,老古董可搬不动。他说他也搬不大动,不过,搬动了一块,觉得有点价值,非要让我共享不可。我谢谢他的好意,等把肚子喂饱了,再来骑黄羊吧!”

我们文联抓创作的副主席,是旧中国临江师范的高材生。她听韩潮这么一说,马上意识到省委书记高峰让他读《吕氏春秋》的哪一节和什么用意了。“不是骑马的骑,是祁连山的祁。老韩,你倒应该读读祁黄羊的故事。他敢于举荐人才,哪怕自己的亲儿子,哪怕自己的仇人,该用就用,而且毫无顾虑。”

“啊?绕了一圈,还是刘钊。”这时,正好阿姨从送菜口推出一盘香味扑鼻、奶汤浓酽的鳜鱼,韩潮便转移话题地说,“咱们还是先抛开黄羊,集中精力对付鳜鱼吧!”

也许因为鳜鱼的缘故,吴纬说:“其实我对丁晓也并无恶感,要说让他接班,当然也能胜任,干了许多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呢。但是,要从事业发展的角度来看,找一个敢闯敢干的有志之士——”

“莎莎——”韩潮打断了吴纬的话,“她讲,咱们吃!”

“你呀你!”吴纬给气笑了。

“真是的,放着这样一道好菜不吃,老是刘钊刘钊,也不嫌絮烦。快吃吧!真是亏了丁晓惦着,咱们才能吃到如此美味。要说鳜鱼,就格外是稀罕物了。”韩潮抿了一口酒,感慨地,“我年轻的时候也好弄鱼,现在没有兴致了。那时候鱼可真多,网网不落空,常常害怕鳜鱼扎破网,可总碰上。这家伙,挺扎手的,样子也不好看。”

“可吃起来味道鲜美无比!所以我们衡量一个同志,必须全面——”吴纬顶了回去。

韩潮一笑,不理她那个话茬,夹了块鱼肉,津津有味地吃着。“可惜偌大一条江,如今捞条鳜鱼也那么难。”

一直沉默的吕莎开口了:“爸爸,你以后少在公开场合发表今不如昔的议论。今天上午你在沿江新村,就没必要讲得那么多,唠唠叨叨,别人不见得爱听!”

韩潮把酒盅捏在手里:“照你说,我不该讲话?咱们是盖房子,也不是糊火柴盒,对付上就行。你看那些个干活的,都是什么手艺?!要搁当年,给六指师傅提鞋都不够格。”

“又来了,又来了!”莎莎转向吴纬,“妈,你评评理,一位市委书记像工长那样,挑剔一些无关紧要的毛病,婆婆妈妈,像九斤老太似的,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韩潮兀自讲下去:“如今年轻人就爱听喜歌。对不起,我得实事求是。也许花园街五号再过上半个世纪,还是照样结实,可刘钊盖的那些火柴盒,五十年后,不散架才有鬼呢?我们都去过北京,那八达岭上的万里长城——”

“爸爸,你算了吧,对那些老少三代同堂、挤在一间屋子里的人家,对那些手里捏着结婚证、找不到放一张双人床地方的夫妻,你给他们万里长城管个屁用!”

“天堂不是一个早晨可以建成的,莎莎!”韩潮也有些激动。

“可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的三分之一了!”

“我的责任吗?”

“反正你和我老爹一直在临江工作。”

“一无建树吗?”

“我没有那样讲。可马上要搬进沿江新村的一千户人家,会得出他们自己的结论。”

“干吗还用结论?你在报道里已经给我们树起一个开拓者的高大形象!不过,你们该了解我这个人的性格,有点别扭。你们都看中的人,我未必待见。相反,你们觉得不怎么样的人,没准我倒喜欢。”

“爸爸,我不赞美你的性格。马克思主义者应该讲科学性,讲实事求是!”

“对!”韩潮马上把话接过来。那神情,那声调,都颇像当年在地下斗争期间担任敌工部长时那样,反应敏捷、杀伐果断、铿锵有力:“所以我们都要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千万别感情用事!”

“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吕莎脸色倏地变得一点血色都没了,那张漂亮的脸蛋,透出一股令人心里发冷的光芒。

“莎莎——”吴纬叫了一声,然后又对韩潮,“你看你,跟孩子大吵大嚷!”

他也认为自己心底里年轻时代的韩潮跳出来太快了,伤害了绝对伤害不得的吕莎。便赶紧打着哈哈说:“我什么时候吵嚷来着,一向大嗓门惯了!”

吕莎站起来:“爸爸,妈妈,我对你们毫无隐讳之处。至于和刘钊的感情,也不是一天了,但并不像那封信上所写的那样肮脏。可你们千万别逼我。过去,我软弱。现在,我未必软弱。说不定你们倒把我逼上一条和你们的想象相反的路——”

她突然把话停住,因为她看见刘钊正顺着通往地下室的甬道,一路小跑急忙走来。也许因为他对这个环境太熟悉了,对这家人太熟悉了,对站着不动、面露不悦之色的吕莎太熟悉了,于是,大大咧咧地招呼着,一屁股在桌旁坐下,一点也没在意餐桌上的不太愉快的气氛。

“看你,来得正巧!”吴纬连忙给他张罗碗筷。

刘钊也曾经是花园街五号的少爷。他的老子、拉杆子的关东大盗、著名的刘大巴掌,和日伪勾结以后,摇身一变,成了驻屯军的司令、警察局的局长,就把卡德林娜轰了出去,占了这所院落。他是刘大巴掌唯一的儿子,那身分也非同寻常。据说他在农场服刑的时候,碰上过好几个他爹的拜把子弟兄,抱杆的部下,一见面还谦卑地尊称他“大少爷”呢。那些不光彩的历史,他是从不留恋的,但这幢房子,他倒是感到亲切,尤其是眼前的这家人。

“你别跟我嘻皮笑脸,刘钊,等着吧!我不会饶你的。”韩潮显然还在为刘钊今天设下的调虎离山计生气,但又不好太使他难堪,终究是多年的部下了。可又不能赏他好脸子,于是,用冷冰冰的语言警告他。

“我等着。老韩,打冰球的人都明白,小罚也算不得什么!可是,今天让奥立维先生进到花园街五号,收获可是不小。他有了愿意投资的表示。老韩,我就为下午的会在张罗。总算把他的钱袋打开,下一步该要他往外倒了。”他转过身,“莎莎,劳你大翻译的驾了,我不得不又来请你!”

吕莎咬着嘴唇,不言语。

“务必求你帮忙啦!我知道你会支持我的,莎莎!”

她瞅了韩潮一眼:“对不起,今天我不想去!”

“你怎么啦?莎莎,头一轮谈判相当关键,既不能让他看出我们是有求于他,叫他掌握主动权;又不要使咬钩的鱼跑了。这种相互摸底的谈判,只有你能跟我配合得好!”

“你别让我为难吧!”说罢,离开餐桌要走。

“你撂我的台?”他骇异地望着吕莎,遗憾地说,“没想到!”

她低头朝外走去,满脸交织着非常复杂的感情。刘钊望着她,莫名其妙:“你今天怎么啦?莎莎!……”

“实在抱歉……”她闪开他那诧异焦灼的眼光。

刘钊有点火了:“莎莎,别拿工作开玩笑,你到外国去考察过矿泉水,那你有责任把温泉镇那白自流掉的水,赚点外汇回来。两点来车接你,哎——”他向那一听说“温泉镇”就更加快了脚步的吕莎,提高了嗓门,“请你稍稍打扮一下啊!”

吴纬说:“算了,另找人吧!”

“这场混合双打,我和她是最理想的搭档。”他没在意韩潮白了他一眼的神气,继续说,“今天非赢奥立维几个球不可!”

吴纬拉他坐下:“先吃饭,有话回头再谈,行不行?”

“我已经吃过饭了。不过,一看你们家这么丰盛的饭食,倒勾起了我的馋虫!”刘钊说着,便不见外地动起筷子来。突然,他像发现新大陆似地高兴得直搓手,“哦!还有鳜鱼。对不起,大姐,我得好好地再吃一顿午饭!”

吴纬连忙招呼阿姨给他热饭热菜。

“不用了,不用了,这就蛮好。如果可能,老韩,把你的好酒赏我一盅。”

“真够呛!”韩潮啼笑皆非,把泸州老窖搡给了他,“碰上你这死皮赖脸的家伙!”

“你罚也好,打也好,听你的便,我全部照领,反正奥立维答应谈判,我算是不冤枉。我估计到你这位纯净的马列主义者准会大动肝火的,可是继而一想,冒你雷霆之威,可能争取三百万至五百万美元的外汇投资,也还划得来。所以——”他把那盘奶油鳜鱼,索性拖到自己面前,那进攻的姿势,使人想起大跃进以后的三年困难时期。

“你呀你呀……”韩潮一肚子火气,看他连吃带喝的德行,狠狠骂了一句,“像一只饿狼!”

吴纬笑了:“刘钊,你根本没吃饭——”

“哈哈哈哈,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从沿江新村回到机关,又被包围,等把他们连哄带骗打发走,嗐,食堂屁也没有了。丁晓拉我去他家,谁知国际旅行社来告诉奥立维的事,只好抓了两个干馒头,一边骑车,一边啃着赶来通知莎莎。”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吃剩下的半个干馒头,“现在,真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来。有多少事要干啊!就说筹建少年宫的事吧!……”

韩潮瞪大眼睛:“什么少年宫?”

“你又不是火星人,会不晓得少年宫是干什么的?一座城市,在二十世纪,找不到一座漂亮的、像样的少年宫,应该说是一种耻辱。真的,他们一讲,我也觉得挺对不起孩子。老韩,欠账实在太多了!——好,先不谈它,吃!”他把干馒头掰掰碎,泡在了菜汤里,大口大口地吃着。

“你的食欲很不错嘛!”韩潮损了他一句。

虽说韩潮并非那种爱多心的人,但他不喜欢听刘钊这种不带责备意义的批判词句。其实,他完全可以像另一些人那样,把一切不幸和过错,推到“四人帮”身上去,推到极左路线上去。可韩潮是个汉子。他在临江干了三十年,而且一直身居要职。总不能把一切成就划到自己名下,把缺点、错误、成堆的问题、种种恶果都推到别人身上。少年宫也许是应该要的,但因为人们做了许多不应该做的事情,自然就把正经该做的事情给遗漏了,疏忽了。岂止是对不起孩子呢?作为一个临江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在临江负点责任的干部,对临江五十万父老兄弟来讲,韩潮心里也是深有愧疚的。然而,他对吃得挺香、喝得挺美的刘钊,佩服的感情不多,妒忌的情绪倒浓。是啊!已经六十有六的韩潮,确实感到自己力不从心了。要是像刘钊这把年纪,又赶上这样好的时候,上有党中央撑腰,下有群众支持,他相信自己也不会干得比谁差的。

刘钊嘴里塞满了食物,瞅着盯住他看的韩潮夫妇:“美餐一顿,好去消化那个澳大利亚商人。老韩,我已经初步跟他交过锋,哦!好精明的家伙,比你讲的那个贝希科夫,那个康德拉季耶夫,强上百倍。你信不信,一代总比一代强,决不会黄皮子下豆鼠子,一窝不如一窝地退化下去。”

阿姨把特地给刘钊做的俄式红菜汤,端到餐厅里来。她对花园街五号的这位常客自然是相当稔熟的了,便开玩笑地说:“丁副市长送来的鳜鱼,大半条倒在你肚里了!”

“那你替我谢谢他!”刘钊连吃带喝,十分高兴。不大一会工夫,风卷残云,把桌面上所有能装进肚里去的东西,统统扫**干净,个个碗底朝天。

“这混蛋,好大的胃口!”韩潮不禁在心底里骂着。